第二十五章、不為晁錯,也不做曹操

劉隗說只有瑯琊王司馬睿才有足夠的威望,鎮定江東,更重要的是能夠使以瑯琊王氏為首的僑客重臣們臣服,倘若換了一個普通官僚,則必然會產生禍亂;而易以別家藩王,同樣不行——除了南陽王司馬保外,還有誰能夠和司馬睿名望相若?可是能把司馬保放建康去嗎?

裴該當即搖頭反問:“瑯琊王何如東海王?”

劉隗對此質問自然也早有腹案,當即答道:“我固知裴公寄望於東海大王也……”東海王司馬越是“八王之亂”中笑到最後的一個,關鍵是得到了包括河東裴、瑯琊王等關東諸大姓的擁戴,當時司馬睿才只是司馬越的小弟而已;況且裴該姑母為司馬越之妃,則你自然會看重東海王司馬裒,然而——

“昔之東海大王,與今王不同,今王初冠,尚無名望,且輩分甚低,何以與瑯琊大王相提並論啊?”

裴該笑笑:“卿其輕視天子乎?”

司馬睿是司馬懿的曾孫,司馬裒就理論上而言,當是司馬懿的玄孫——即便外繼東海王家,為司馬越之孫,輩分也沒有變——所以劉隗說他輩分低,恐怕難以服眾。但裴該卻一針見血地指出,今天子司馬鄴也是司馬懿的玄孫,跟司馬裒同輩,且初冠未久,你說司馬裒年紀輕、輩份低,難道是瞧不起天子嗎?

真正誅心之論,劉隗聽了不禁面色大變,趕緊俯首道:“天子為國家之主,天命所歸,何論行輩?即孺子在朝,吾等亦當俯伏叩拜,豈敢輕視之?裴公遽出此語,隗唯死而已!”

裴該見他擺出這種儀態來,也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過了,本意震懾對方,但未免顯得自己氣量狹小,且故意羅織罪名,於是擺擺手:“無心之言,大連休怪。然以大連看來,東海大王必難以鎮定江東麽?”

劉隗說這是當然的——“且東海大王本為瑯琊大王之子,雖已出繼,血緣不易,乃可逐其父而用其子乎?”

裴該問道:“使大王歸藩而已,何雲逐也?”

劉隗寸步不退地回答:“諸王鎮定方面,本武皇帝舊政,今無罪而使歸,非逐而何?”

裴該此前就和梁芬說起過,“八王之亂”最大的誘因,不在賈後擅政,而在於諸王權力過大。魏之藩王,說不上等若囚徒,但本身也幾乎沒有什麽軍事力量,但司馬氏篡權後,鑒此前車之覆,卻允許藩王掌握兵馬,大國五千、中國三千,下國一千五百,且大、中國王還往往掛著都督某州軍事的頭銜,坐鎮要地。所以說藩王不在國內呆著,卻任外州都督,本是晉武帝以來的舊例,如今制度未改,舊例未破,你就一定要無罪的司馬睿歸藩,難道還不是“逐”嗎?

話趕話的,逐漸剝除了種種溫文爾雅的表面文章,而深入利益的實質,裴該因此略一沉吟,就打算直指問題核心——他終究不是此世的官僚,實在不習慣啥事都拐著大彎兒說——“卿其不聞晁錯之言乎?‘不如此,天子不尊,宗廟不安。’”

裴該的意思,如今建康政權勢大難制,已經極大地威脅到了長安的皇權,就如同昔日吳、楚諸國對於漢廷一般。雖然袁盎曾經勸諫漢景帝殺晁錯,說“獨有斬錯,發使赦吳、楚七國,復其故地,則兵可毋血刃而俱罷”,但後世有幾個人說晁錯做得不對,藩不可削啊?有誰會認為,倘非晁錯建議削藩,則吳、楚必不會反啊?如今的局面,與之差堪仿佛,那我身為朝廷執政,該怎麽做?你來說,你來教教我吧。

劉隗當即回應道:“裴公此例大謬,豈裴公自比為晁錯乎?如漢武帝下‘推恩令’,使諸藩自削,乃不為朝廷之禍,何必急於求成?”

裴該反問道:“若非先定吳、楚,武帝安能用主父之策,坦然削藩?”

劉隗道:“固然,即無晁錯削藩,吳、楚亦必反。然‘治大國如烹小鮮’,事有當緩圖者。若漢景帝不急功近利,而緩緩圖之,則朝廷之勢日固,而吳、楚之謀日分,即便起兵,不能輕過長江,況乎梁地?而今朝廷之力,遠不如漢,建康一總江南之政,是並吳與楚,若急迫之,勢更急於前漢,即有周亞夫,恐亦無以當也……”

說完這段籠統的對比、分析,趕緊又再加上一句:“且瑯琊大王素尊朝廷,絕無劉濞之野心。”

裴該正色道:“大連,防微杜漸,為宰臣之責,此晁錯不惜破家身死,而必諫漢景之意也。且如卿所言,今建康之政,出於王氏,卿可為瑯琊大王保,然能為王氏保乎?”

劉隗當即回答:“不能!”隨即在裴該略顯驚愕的眼神中,他不卑不亢地解釋說:“今王茂弘執建康之政,王處仲手握重兵,朝廷可使諸王歸藩,乃可使二子交卸權柄乎?明制瑯琊大王易,而制王氏為難。則有瑯琊大王在,有我等在,王氏不能為惡,若徙大王,則恐王氏不可復制!裴公三思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