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胥吏的盛宴 彭縣小吏舞弊案(第2/11頁)

再往下,到了具體的執行團隊,則只能稱為“役”。

這個“役”,指的是徭役,更準確點說,是力役。說白了,就是給政府出力氣白幹活。一縣的日常雜事,比如馬夫、門子、庫夫、禁子、防夫、纖夫、傘夫、吹手之類,都屬於役。這些役職並沒有常設員工,都是從當地老百姓裏挑選出來的,維持機構運轉。很多公共事務,比如修繕營造、解糧征糧之類,官府也會僉派老百姓來應役。

甚至連負有治安職能的三班,都不是專職。比如皂班,主要負責迎來送往、站堂呵道。青天大老爺在公堂上一拍驚堂木,他們拿著水火棍喊“威武”;青天大老爺出巡,他們負責在前頭舉著“肅靜”“回避”大牌子的儀仗。看著威風體面,其實這些皂隸也屬於“力役”,可能今天站完堂,明天把皂服一脫就回家種地去了。為啥叫他們衙役而不是叫衙吏,原因即在於此。

在一個衙門裏,幾個“官”在金字塔尖負責決策,幾十個“吏”在金字塔中間負責調度規劃,幾百個甚至上千個“役”在金字塔底吭哧吭哧幹活。

事實上,縣衙的大部分工作,都是靠這種僉派百姓來完成的。原因很簡單,便宜啊。來充力役的老百姓是不拿工資的,還得自負夥食。徭役之害,大半來源於此。正如李樂批判的那樣:“居官者利其白役無工食,宴然差遣之,竟不知食民膏髓,為可痛惜,一大害也。”

當然,朝廷也深知這事對百姓負擔重,雖然不能免除,但多少會做到公平一點。在具體的僉派規則上,要充分考慮百姓家庭情況,依次輪值,人口錢糧少的,去服一些相對輕松的徭役;人口錢糧多的,去服一些比較重的徭役,以示均平。

可惜,這只是理論上的設計,實踐中有的是辦法可以突破。

咱們回到嘉靖二十五年這一次僉派。

彭縣三班這一輪的役期已滿,很多衙役要返回家裏,必須僉派一些新人來填補。這個動作,涉及戶房和吏房兩個部門:戶房負責查詢戶籍輪值表,確定應役人選;吏房負責登記造冊。這份工作,便交由陶成和陳佐兩人來完成。

他們倆接到任務之後,第一件事,就是尋找合適的索賄人選。

可巧在僉派名單裏,有一個叫劉選的平民。他被安排的役職是快手。這個快手,可不是做主播,而是在快班服役之人。快手的日常工作有兩大塊:一是遞送官府公文,二是緝捕治安。常年要奔走於十裏八鄉,很是辛苦。

劉選不大樂意去做快手,可拒服徭役是很大的罪過,他只好找到陶成、陳佐二人,商量看有沒有啥法子。陶、陳二人居中協調,很快就拿出一個辦法。

他們找到一個叫劉本敖的閑漢,劉選每個月出三鬥米、三錢白銀,讓劉本敖替他應這個差事。反正審核的人是陳佐和陶成,只消在劉選戶籍上勾一個應役,然後在三班名簿上補一個劉本敖,人數不缺就行了,沒人會認真核對名單。

這個操作,在貪腐業內有個專業術語,叫作“買閑”。

劉選花了錢,但免得辛苦,自然心滿意足。劉本敖也很高興。快手雖然是個卑賤的職位,可若有本事,也能賺錢。劉本敖這種人,常年混跡衙門,熟悉各種門道。普通百姓避之不及的差役,對他來說,反而是好事。

比如衙門發現某戶人家牽涉官司,發下牌票——一張紙,上用墨字寫明事由與限定日期,朱字簽押,蓋有官印,作為差役執法的憑。劉本敖拿著這張牌票,便可以上門訛詐。《幾亭全書》裏對這種情況描述得特別生動:“差人持糧票下鄉……黑夜排闈,就床擒索,舉家驚惶,設酒送飲;及去,衣服雞犬一空。假如欠銀五兩,此番所費二三兩。手頭愈空,錢糧愈難完辦。”

還有更絕的。劉本敖還可以勾結陶、陳這樣的胥吏,開出一張不蓋官印的白頭牌票,下鄉隨意找人訛詐。反正老百姓不懂法,很容易就被唬住。《官箴書集成》裏如此記錄:“每一快手一二十兩,賄買戶書寫就。……蓋快手借票催糧,原非為催糧計,不過借印票在手,無端索害鄉人。農民多不識字,又多良善之人,彼即有完票在家,快手欲無端害之,幾十裏外向誰分訴。……一張票,乃一快手幾年生活也。”

一張票能榨出幾年逍遙日子,可見區區一個快手,只要勾搭上胥吏,就能打開一片天地。

不消說,劉選、劉本敖事後還得拿出一點錢糧,孝敬陶、陳兩位。

很快,一個叫王廷用的人也找上門來。他一直在皂班當差,這次應役期滿,可以回家了。可王廷用不願意走,因為皂隸的油水不少。比如打官司時內外遞個東西、傳個消息,打板子時輕重斟酌幾下,也頗有幾分銀子可收,比種地輕省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