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朱元璋的理想(第6/8頁)

一番加減之後,小吏最終寫下了“實在”一項:人口五口,田地四分二毫。

這就是成化十八年王阿壽家最終落實在档案上的數字。等到下一個十年,也就是弘治五年(1492年),上一屆的“實在”,就變成了這一屆的“舊管”,再進行新一輪的加減,如此循環往復。

舊管+新收-開除=實在,這麽一個公式。

這個“四柱之法”,本來在湖州小黃冊裏是沒有的。在試運行的過程中,朝廷發現監控力度不夠,朱元璋就把裏甲制的創始人——刑部尚書開濟叫過來,問他怎麽辦。開濟稍動腦筋,回答道:“以新收次舊管,則清矣。”一句話,就道出了四柱的本質。

你想作弊,想把這一期數字改了?可官府調出你從前的档案,前後四柱一對,便能發現數字有問題。有了四柱之後,每一期數字,都和前後兩期數字像齒輪一樣緊密咬合,動一處,則牽連全體。這麽一來,朝廷不只掌握了你家的現狀,還控制住了過去和未來,控制力度空前強大。

這招太狠,一經推行,從此“人戶以籍為定”,老百姓再也翻騰不出什麽浪花。

順便說一句,開濟這個人,實在是個國初管理方面的天才。除了裏甲制和黃冊四柱之外,他還一手建起了大明官員的KPI(關鍵績效指標)考核制度,給每個部委的文書處理都定下一個程限,根據完成情況來評判功罪。結果“數月間,滯牘一清”,大得朱元璋褒獎。

從此以後,凡是涉及田賦、訴訟、河渠工程之類的大型項目,朱元璋都把開濟叫過來咨詢。而開濟也沒讓他失望,“濟一算畫,即有條理品式,可為世守”,可謂是明初管理學第一人。不過開濟這個人,算是酷吏,曾擬定過一部反詐偽法,極其嚴苛細致,連朱元璋都看不下去,嘀咕說你這是張密網以羅民啊。

開濟本身的性格有問題,加上自古管考勤的人從來都不受同事待見,其他官員逮到機會就拼命黑他。有一次,開濟牽涉一起官司,禦史趁機上書,說這家夥每次都是帶兩份相反的奏章覲見,聽天子口氣意向,再拿出合意的一份呈遞,以此邀寵。

朱元璋最忌諱的,就是下面的人耍心眼,一聽你連老子都玩,直接把他給棄市了。

帶兩份奏章上朝這種事,不是開濟這種腦子,還真想不出來。

咱們說回黃冊。

黃冊裏面,其實還隱藏著第三個細節。

黃冊裏會記錄一戶的土地狀況,比如王阿壽一家有七分二毫官民田地,其中二分二毫官田是從官府租的地,還有五分自家的民田——這和戶帖是一樣的,只記面積,不寫田地位置、形狀和肥瘠程度。

不過黃冊比戶帖多了一項稅賦記錄,田地下面,夏稅多少、秋糧多少,寫得清清楚楚。

前面我們說了,朱元璋怕步子邁太大,所以推行戶帖時,並沒有順便清查土地,可是他一直惦記著這件事。

黃冊裏多了土地稅賦一項,說明朝廷終於要開始啃最艱難的一根骨頭了。

當年形勢不穩,土地清查必須緩行。此時的局勢,已經和洪武四年大不相同。有了裏甲制和黃冊保駕護航,朝廷對基層的掌控力空前,可以開始搞魚鱗圖冊了。

《明史·食貨志》裏記載:“洪武二十年,命國子生武淳等,分行州縣,隨糧定區。區設糧長四人,量度田畝方圓,次以字號,悉書主名及田之丈尺,編類為冊,狀如魚鱗,號曰魚鱗圖冊。”

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很多有趣的信息。

第一是時間。洪武二十年開始造魚鱗圖冊,這距離黃冊正式編成已經過了六年,怎麽朝廷工作效率這麽低?

其實這賴《明史·食貨志》說得不清楚。

丈量土地是一項持續時間很長的工作,不可能一紙公文下去,立刻就能得到結果,前期有大量準備工作。黃冊制度之所以推行得那麽順暢,是因為戶帖制鋪墊了足足十年。同樣道理,洪武二十年開造魚鱗圖冊,也不是突然之舉。之前六年,朝廷一直在各地積極籌備。

明代的魚鱗圖冊是記錄一塊塊田地的档案,档案包括每一塊地的所屬、方位、面積、形狀等基本信息,還要寫明地形、四至、肥瘠種類等等。如果土地涉及買賣分割,還要填寫分莊。如有佃戶耕種,亦要一一標明。旁邊附有档案編號和地內橋梁、山川、河流等情況。

這還只是一戶的信息。

十戶的魚鱗圖冊要合成一份甲合圖,十一份甲合圖再合成一裏之總圖,一鄉的若幹裏總圖匯聚在一起,交給縣裏。縣裏再一次合圖匯總,上交州、府乃至戶部。

可見打造魚鱗圖冊的繁劇程度在戶帖和黃冊之上,絕非一蹴而就。

《徽州府志》曾提及:“洪武十五年壬戌,遣官量田,定經界。”足以證明,魚鱗圖冊的準備工作,從洪武十四年到洪武二十年之間,從未停歇過。洪武二十年修造的魚鱗圖冊,不過是水到渠成的結果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