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稀泥與暴亂(第6/10頁)

四省布政司的冷汗登時就下來了。

“歙賊”居然囂張到了這地步,當年倭寇也沒這麽厲害啊。

這下子,真正是江南震動,諸省嘩然。誰能想到,徽州府出了這麽一個厲害的縣,敢和整個江南單挑。在那幾天,“歙賊”風傳江南,人人聞之色變,充滿了黑色幽默的荒誕。

南京方面不是傻子,眼看整個東南都震動了,大為不滿,責令徽寧兵備道盡快查明這“歙賊”到底是怎麽回事。

徽寧兵備道有維持地方治安的職責,鬧到這個地步,他們自然也坐不住了。副使馮叔吉趕緊率先做出反應,連發兩道安民告示。

先一道語氣嚴厲,讓民眾各自回家,“如有隨途跟走,群呼類引,嚷亂有聲者,即系惡少棍黨”。後一道語氣柔和,說馮副使準備巡看五縣,仔細傾聽百姓呼聲,不過天氣太熱容易中暑,大家可以不必遠道迎接,留幾個人問話就是。

這不是客套話,馮叔吉真的親自趕到徽州,還帶著不少兵馬。他一是巡視五縣,彈壓民亂;二是要查明“歙賊”的真相。徽州府也趕緊發出禁約,禁止六縣民眾互相仇視傷害,否則嚴懲不貸雲雲。

至於應天巡撫,他正忙著給那些受驚擾的外省衙門解釋,南京沒事,徽州也沒有亂賊流出,大家不要驚慌……

無論徽州府還是兵備道,此時的態度都還好,只是溫言勸慰老百姓別誤會,並沒擺出一副趕盡殺絕的嘴臉。可熟悉官場的人心裏明白,這只是因為官員們要盡快平復亂局,等事態平息,就要秋後算賬了。

一直到這時,五縣裏的鄉宦們才意識到,這回可能有點玩大了……

起初五縣鬧事,這些鄉宦一直在背後推動,希望借此施壓,可民心一起,就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了。

休寧縣有位鄉宦叫汪文輝,在當地極有地位,官至尚寶司卿,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。他最初也積極支持五縣維權,可到了這會兒,他覺得不對勁了。汪文輝緊急聯絡了幾個有力之人,說這事得往回收,咱們是維權,不是謀反,真鬧大了,有理也變沒理了。

汪文輝連忙準備了一份揭帖,上書徽州府,語氣懇切地解釋說五縣並不打算鬧事,只是被逼太甚,民心不穩而已,外頭傳言什麽遮道毆打、豎激變旗什麽的,都是謠言,我們跟舒推事感情好著呢!

他的文筆頗佳,一邊解釋,一邊還不忘告狀:“今各縣憤激,事實至此,釁孽始萌,猶可杜息。其指斥之實,惟知切齒於殷門;其號呼之狀,惟欲求申於官府,其迫切之情,惟欲求通於君父。”

三個排比,層層推進,既把暴亂這件事洗得幹幹凈凈,又指出亂源在於殷正茂這個王八蛋——我們是反奸臣不反皇上,是大大的忠臣。

有他帶頭,其他幾縣也紛紛上書,調門一致降低,都態度懇切地表示:小民只是驚慌失措而已,只要大老爺把絲絹稅改回去,我們都是順民。

鄉宦們的呼籲,讓民間的熱度慢慢降了下去,然後朝廷的脾氣就上來了。

七月二十日,這次不是兵備道,而是更上一級的巡撫都院氣勢洶洶地發出安民告示。這次的口氣截然不同,沒有含糊地稱“五縣”或“六縣”,而是直接點了休、婺、祁、黟、績五縣的名,殺氣騰騰地表示:

“如有一縣一人敢倡言鼓眾者,先以軍法捆打,然後問遣,決不姑息。”

耐人尋味的是,與這份安民告示一並送達徽州府的,居然還有一份兵備道捉拿帥嘉謨的公文。

在這份公文裏,逮捕帥嘉謨的理由特別值得一讀:“以歙縣津貼之費,輸納冠帶,誇張梓裏,以致五縣居民憤恚不平,哄然群聚。”你這是詐騙歙縣百姓的公款,去給自己買冠帶榮譽,還到處顯擺,這才導致了五縣民眾鬧事。

這些錢有多少呢?一共四十兩。

看得出來,上頭為了盡快平復亂局,只能拿帥嘉謨的人頭來安撫五縣民眾了。你沒罪,也得挑出點罪過來——可是,帥嘉謨一手促成絲絹稅改革,這個立場是經過聖旨確認的,從這裏實在挑不出毛病。兵備道憋了半天,只好胡亂找了個理由,說他挪用公款買冠帶。

誰讓你小子到處顯擺,惹出這麽大亂子,不收拾你收拾誰!

於是,這位一心為歙縣謀利益的英雄,稀裏糊塗地以詐騙罪進了監獄。

當然,帥嘉謨在牢裏並不寂寞,因為沒過幾天,巡撫都院發出數份公文,點了五縣裏鬧事的一群首惡分子的名字——程任卿、程文烈、何似、吳大江、程時鳴等幾人都在名單裏,要追究他們的責任。

隨著這些責任人的入獄,以及各級政府的強力彈壓,加上當地鄉宦拼命安撫勸說,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徽州之亂,總算逐漸恢復了平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