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六縣大辯論(第4/9頁)

徽州府一封接一封地催促他們準備申文,過來商議。這回,五縣不能像上次一樣裝聾作啞了,必須有所表示才成。

最先做出反應的,是婺源縣。這是僅次於歙縣的大縣,實力位居五縣之首,更是朱熹老夫子的鄉貫故裏。知縣吳琯在五月二十二日即發回申文,算得上神速了。

可惜速度雖快,質量卻很糙。這篇申文的論點,和當年績溪楊教諭的一樣,指稱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,被罰補交“夏稅生絲”8780匹,歷年輸送,與其他五縣無關。至於“人丁絲絹”,那是南京承運府的事。

這個論點破綻很大,無甚新意。不過這也沒辦法,一共沒幾天時間,吳琯再有才,也不可能跟帥嘉謨精心準備了幾年的證據相匹敵。

不過吳琯到底也非庸人,他後來官至給事中,說明頭腦很好使。他在申文裏,還提出了一個四兩撥千斤的方案:

查閱黃冊。

黃冊是大明朝廷重要的賦稅档案,上面征派賦役,都要依據黃冊來施行。它是一手資料,最具權威。黃冊從洪武十四年(1381年)開始攢造,十年一屆,從無中斷,涵蓋每一個大明府縣,具體到戶,是中國档案史上的一個奇跡。

吳琯的邏輯是:如果《大明會典》和府志記載無誤的話,那麽在黃冊的原始記錄裏,一定會有相應記載,後者的可信度要高於前者,只要去查黃冊档案,自然知道誰對誰錯。

按照規定,每一屆的黃冊都會抄送數份,本縣本府本省各自留底,原冊送交南京戶部。你可以說本縣本府存的黃冊可能會被篡改,但南京戶部的原冊絕對是準確的,一查便知真偽。

吳琯此舉,獨辟蹊徑,給解決紛爭提供了一個新思路。

除此之外,他也效仿歙縣,拉來了本縣的一批鄉宦助威。雖然陣勢不如歙縣,卻也有四位進士出身的高官壓陣——徽州真的太厲害了,只是轄下兩縣打架,就能拽出這麽多名人。

三天之後的五月二十五日,績溪縣也加入戰團,同樣是知縣領銜。

有了婺源縣爭取時間,績溪縣準備得更加充分。知縣陳嘉策選擇了另外一個辯駁策略,把突破口放在了“獨征生絲”上。

帥嘉謨當初有一個質疑:徽州一共六縣,為何獨獨在歙縣征收生絲?這根本不合理,所以一定是六縣均輸。他還舉了很多例子,比如常州府進貢茶葉,《大明會典》裏就寫明“征於宜興縣”;寧國府進貢木瓜,也寫明由宣城縣專輸。所以如果獨在歙縣征收生絲,《大明會典》一定會單獨寫出來“征於歙縣”。

陳嘉策針對這個質疑,羅列了一大堆反例:松江府的綠豆,只由華亭一縣征收,上海縣就不必去管;淮安府的藥材,只由山陽縣征收,睢寧、贛榆兩縣不用交;金華府的麻地,只征武義縣,至於絲、紗二項,則從湯溪征發,其他縣不必繳納。

列完這一大堆,陳嘉策表示,一府獨征一類物資於某縣實屬平常,《大明會典》不可能面面俱到。所以帥嘉謨的質疑,純屬見識太少,毫無道理。

哦,對了,績溪作為六縣中最小的一縣,手裏沒有活著的進士,只好翻箱倒櫃,請出了三位舉人聯署。

婺源、績溪兩縣打起頭陣。到了六月十三日,休寧、祁門兩縣終於桴鼓相應。

休寧的知縣陳履,應該也是個學霸級的人物。他準備了將近一個月,兵強馬壯,索性撕開那些彎彎繞繞,挺槍直刺歙縣的核心要害——數字。

歙縣或帥嘉謨最核心的質疑,在於兩項稅賦的數字不符:

歙縣“夏稅生絲”補夏麥9700石,折絹4000多匹;而每年歙縣卻要繳納“人丁絲絹”8780匹。多交的4000多匹,一定是本該其他五縣負擔!

關於這個質疑,陳履給出了自己的調查結果:

他發現,在乙巳改科中,行中書省除了查獲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之外,還在其下轄的登瀛、明德兩鄉,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拋荒的桑園田地,以及抄沒程輝祥、葉忠兩個大地主的田地。這些土地,都重新丈量造冊,然後重新計算征稅。

虧欠夏麥、拋荒桑園田地、抄沒田地,這三項加在一起,歙縣新增的賦稅一共是生絲10974.3斤。每24兩生絲,折絹一匹,所以總數是8779匹整,沒有任何問題。(原始資料即如此。)

陳履的調查成果,還不僅止於此。

歙縣明明不產絲,為什麽要以生絲為賦稅折色呢?

陳履考察了一下,發現歙縣下轄的登瀛、明德、仁禮、永豐、孝悌等幾個鄉裏,本來是有桑園的,其他五縣則從來沒有過。顯然,生絲是歙縣特產土貢。在洪武十年(1377年)、二十四年(1391年),永樂十年(1412年),成化十八年(1482年),這筆賦稅的數額都有調整。到了弘治十四年(1501年),朝廷把生絲折絹的比率,從24兩調整到了20兩,但定額8779匹沒有改動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