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(第5/9頁)

關於帥嘉謨的職業,史無明載,徽州其他五縣罵他是個奸猾訟棍。從這份訴狀來看,若非狀師大手,還真寫不出來這等文字。

這一篇雄文遞上去以後,效果立竿見影,果然得到了撫院與按院的高度重視。

錢糧稅賦,歷來都是民政事務的重中之重。隆慶四年二月初十,巡撫海瑞給出批示:“仰府查議報奪。”意思是我很重視,你們好好查清楚。隨後,巡按劉世會做出了更詳細的指示:請徽州府召集六縣負責官吏、鄉紳、耆老等民眾代表,就這件事進行查證合議。

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書,一看海剛峰的大名,沒敢耽擱,立刻發牌催促六縣派員過來商議。

誰知道,就在這節骨眼上,竟然出事了。

隆慶四年二月二十五日,也就是兩院批示發出後的第十五天,突然傳來消息,海瑞調職,改任南京糧儲。

海瑞為何突然從應天巡撫離職,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,這裏按下不表。總之,徽州這攤事,海剛峰是顧不上管了。

海瑞是帥嘉謨最大的倚仗。他突然調任,讓“人丁絲絹”案子陡然失去了前進的動力。盡管巡按劉世會還在,盡管徽州知府段朝宗還在,可是沒了海剛峰當主心骨,他們可不願意去觸這個黴頭。

要知道,他們要面對的,是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。

帥嘉謨的主張,對歙縣有利,但對其他五縣來說可是徹頭徹尾的壞消息。一旦議成,他們平白要多交不少賦稅。因此對這個提案,五縣籍的官員、胥吏、鄉紳、百姓都堅決反對。

要知道,徽州府不比別的小地方,在朝中做過官的人極多。那些致仕的官員與中央關系密切,又熱衷於彼此聯姻,經營成一個盤根錯節的關系網絡。這裏的鄉紳鄉宦,個個能量巨大,手眼通天。六縣紛爭,動輒能攀扯出政壇上的大人物。別說徽州知府,就算是應天撫、按兩院也不得不有所顧慮。

【注釋】

徽州府出身官員中身居高位者眾多,進入《明史》名臣列傳者就有四十多位,在安徽省內,僅次於太祖朱元璋的老家、明初因軍功任職者眾多的鳳陽府。特別的是,徽州府出身的官員多是宣德以後以科第進入仕途、官運亨通的。嘉靖、萬歷時期在朝為官者,績溪有官至工部尚書的胡松,以計謀擒獲倭寇首領、後官至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的胡宗憲;休寧有官至福建兵備簽事的汪泗論;婺源有官至兵部左侍郎、贈兵部尚書的汪元錫,官至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的余懋學,官至兵部侍郎、別號“潘青天”的潘珍;歙縣有官至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的汪尚寧,官至兵部侍郎的汪道昆,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許國,等等。

而從徽州知府的立場來看呢?

無論“人丁絲絹”在六縣怎麽分配,對府裏來說都沒區別,只要每年湊夠8780匹生絹給南京就好。所以這筆絲絹稅如果不改,局勢平靜如初,最多歙縣抱怨兩句——反正你們交了兩百多年了,早習慣啦;若是支持帥嘉謨的主張,把賦稅均攤到六縣,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處,反而引起其他五縣騷動,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。

徽州府會怎麽選擇,不問可知。

帥嘉謨為什麽當初不去找徽州府討公道,反而要越級去向兩院呈文?理由很簡單,因為他在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。

現在海瑞離開,倚仗已去,整個事情立刻推動不下去了。

應天巡按在二月十四日指示六縣合議,徽州府隨即也發牌催促。但下面毫無反應,恍若未聞。別說黟、休寧、婺源、祁門、績溪五縣,就連苦主歙縣,居然也悄無聲息。

帥嘉謨一打聽才知道,歙縣知縣房寰正趕上丁憂,縣務無人署理。其他五縣的知縣則宣稱要忙著準備朝覲事宜,因循停閣,不辦公了。

明代從洪武十八年(1385年)開始,規定地方官員逢醜、辰、未、戌年,也就是每隔三年,要進京朝覲一次,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查黜陟。這對官員來說,是一件大事。

但問題是,隆慶四年為庚午,隆慶五年(1571年)為辛未,才是朝覲之年。你明年才上京,今年二月份就開始停閣不辦公了?

而且還不是一位,是五位知縣都這麽回答。

很明顯,五縣已經商量好了,對這次合議采取消極不合作的態度,盡量拖延下去,拖到黃,拖到忘,拖到無疾而終,然後就天下太平了。歙縣在嘉靖朝的兩次申訴,不就是這麽被拖沒的嗎?

於是,從應天巡按批示之日起,地方上拖了足足兩個月時間。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,績溪縣才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。至於其他四縣,幹脆連回應都懶得回應。

這份績溪縣的申文,是以本縣教諭楊存禮的名義提交的,還有幾個縣中耆老的連署。由教諭出面,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績溪的態度——此事無關錢糧,是教育問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