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(第7/9頁)

這次的調查,持續了數月之久。皇天不負苦心人,居然真的被帥嘉謨找到了線索:

奧妙就奧妙在征稅科目上。

帥嘉謨翻出了歷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——類似於收據,上面寫得很明白:“坐取徽州人丁絲絹。”也就是說,南京承運庫要徽州征發的科目,是“人丁絲絹”,而且沒有指明由哪個縣單獨繳納,一般默認是六縣均攤。

而帥嘉謨再去查徽州府發給六縣的催繳文書,卻發現“人丁絲絹”這個科目沒了。只有歙縣的交稅科目裏,多了一個“夏稅生絲”。

於是,這其中的手腳,很清楚了。

徽州府在向歙縣征稅時,用的名目是“夏稅生絲”。恰好歙縣確實有一筆國初欠麥的“夏稅生絲”科目,因此地方並不覺有異。等這筆稅收上來以後,徽州府向上遞交時,又從“夏稅生絲”抽出應有的數目,劃歸到“人丁絲絹”之下。

這樣一來,原本六縣均攤的稅負,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歙縣獨扛。“人丁絲絹”這只鳩,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占了“夏稅生絲”的巢。可憐歙縣百姓不知內情,辛辛苦苦交稅,卻不知道供養的其實是六縣負擔。

做這個手腳的人,絕對是個高手。他既熟知國初錢糧掌故,又精通案牘流程,巧妙地利用歙縣補交夏麥的這個科目,移花接木,混淆視聽,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。繳稅這種事,一旦形成了慣例成法,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,很難改變。就這樣,歙縣一口氣交了兩百年“人丁絲絹”而不自知。

帥嘉謨一拍桌子,這必然是有徽州府戶房的書手從中舞弊!

這個猜測,並非憑空臆測。

在大明府、縣這兩級的政府裏面,具體政務的執行機構叫作“三班六房”,三班指皂班、壯班、快班,合稱為衙役;六房分為吏房、戶房、禮房、兵房、刑房、工房,與中央六部相對應。知府和知縣是流官,幹幾年就會調走,但三班六房的職位往往為本地胥吏所把持。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,熟知基層,他們又掌握著專業技能,職務世代相傳,自成一個體系。沒他們配合,貴為知府也沒法施展拳腳。

尤其是六房中的戶房,分管錢糧,是胥吏管理的重災區。小吏們有各種手段可以顛倒乾坤。手段高超的書手,甚至能“使連阡陌者空無籍,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”,你說這得多囂張。嘉靖年間的一位官員霍與瑕就曾無奈地寫道:“各縣各戶房糧科,年年派糧,時時作弊。”可見當時基層之混亂。

【注釋】

使連阡陌者空無籍,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:明代的田地主要有官田與民田兩種,皇莊、學田、牧馬草場、園陵墳地、勛貴莊田、百官職田、邊臣養廉田等,都是官田,其余為民田。田地是政府征收賦稅的重要來源,明初曾核實天下田地,造有魚鱗圖冊,以制定賦稅額度,每一次田地的變動都要記錄在案。但是,當土地兼並嚴重的時候,富人可以田連阡陌,貧者卻無立錐之地。更可怕的是,被收買的小吏,可以使用高超卻卑鄙的手段,使得家有良田千畝的富家在官方記錄中表現為無田,富家便可輕松逃避賦稅;而根本沒有田地的窮家卻被登記為田產豐富,需要承擔沉重的賦稅。

這筆絲絹稅,一定是當年的經手小吏在賬簿上做了手腳,才讓歙縣蒙受不白之冤!

事不宜遲,帥嘉謨迅速又寫了一篇呈文,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。他知道,吏目向來世代相繼,如果徹底掀出來,很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,所以他對於成因,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“先年不知弊由何作”,只強調這個稅科是被篡改過的,是不對的。

人,可以不追究,畢竟過去快兩百年了;事,做錯了,就得撥亂反正。

帥嘉謨還提出另外一個重要論據:“人丁絲絹”明明是人頭稅,那應該就是按人口收取,單獨讓歙縣繳納,難道其他五個縣一個人都沒有嗎?

隆慶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,帥嘉謨正式把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,滿懷期待能夠得到回應。

應該說,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的更有說服力,新提出的兩個證據也都很合理。可是報告遞上去,毫無動靜。徽州府這次連回復都沒有,置若罔聞。

帥嘉謨到底是數學學霸,在探究人心方面不及文科學霸楊教諭。他不明白徽州知府的冷漠是考慮到穩定和仕途,跟技術性問題無關。帥嘉謨把一個戰略性錯誤當成了戰術性錯誤,一味鉆牛角尖去查考細節,等於媚眼拋給了瞎子看。

換了其他人,大概就認命了,可是帥嘉謨沒有退縮。這個耿直倔強的數學學霸,意識到從徽州府和應天兩院都得不到支持,遂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