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都是學霸惹的禍(第6/9頁)

比起帥嘉謨那篇雄文,這份申文的幹貨不多,刀筆卻暗藏機鋒。

一開頭,楊教諭先喊了一句政治口號:“為懇恩遵國典、據府志,均賦救偏,以蘇困苦事。”然後畫風陡然一變,先大罵帥嘉謨“變亂國制,罔上虐下”,是個“假公挾私”的無恥訟棍,又罵嘉靖年呈文的程鵬、王相是刁民。

【注釋】

為懇恩遵國典、據府志,均賦救偏,以蘇困苦事:本縣為了響應府衙的號召,今特遵照《大明會典》《徽州府志》之記載,均平賦稅,補救弊政,切實緩解百姓多年之困苦,以示大人的浩蕩洪恩!

變亂國制,罔上虐下:(帥嘉謨)實乃假公濟私的無恥之徒,他興風作浪,妄圖變亂國家大政,對上欺騙、蒙蔽大人,對下虐待、陷害百姓。

罵了半天,楊教諭終於說到了主題。首先他承認了帥嘉謨的發現,如今的“人丁絲絹”,確實就是國初的“夏稅生絲”。但他解釋說,根據府志記載,當年朝廷發現歙縣虧欠夏麥9700石,責令他們補交“夏稅生絲”,一共8780匹給南京承運庫。所以這是歙縣自己的責任,跟其他縣沒關系。

然後他又說,這筆稅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,從來沒人抗議過。嘉靖十四年,兩個歙縣刁民程鵬、王相去告刁狀,當時的徽州知府馮世雍主持過一次調查,甚至還去巡院查過版籍,結論是“人丁絲絹”就該歙縣單獨交。此後三十多年,也風平浪靜。誰知道又冒出一個訟棍帥嘉謨,無視組織決定,又要興風作浪。

楊教諭的這個辯駁,實在毫無道理。

帥嘉謨已經算得很清楚了。按照隆慶年間的折率,8780匹生絲,換算成麥子是20,480石,跟歙縣拖欠的9700石根本對不上。即使按洪武年間的折率,也不可能差那麽多。楊教諭到底是文科生,沒算明白這筆賬。

不過技術細節無關宏旨,因為文科生最擅長的,是抒情。

楊教諭動情地寫道:“我們績溪,一共才方圓二十四裏,土地貧瘠,民眾貧苦,每年丁糧才七百石不到;他們歙縣方圓二百二十四裏,每年丁糧得六萬多石。哪裏有把上縣的負擔轉嫁給下縣的道理?”

他哭訴完之後,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:“照舊定納,庶免小民激變之憂,官民兩便。”意思是:您最好按照原來的做法征稅,免得激起民變,這樣官府和民眾都方便。

楊教諭前面那些話,都是廢話,真正的文眼,恰好就在這裏。

這句話雖然謙卑,卻隱隱帶著威脅。反著讀,意思就成了:如果您不照原樣征稅,恐怕會引起民變,到那個時候,可就官民兩不便了。

這句話非常狠,一下就擊中了徽州府的要害。

要知道,這個威脅雖然出自績溪代表之口,但其實背後是五縣的共識。也就意味著,如果此事不令他們滿意,將會使整個徽州府大亂。明年就是朝覲考查年,青天大老爺,您自個兒掂量著辦吧。

楊教諭這一手玩得很有分寸。如果五縣一起威脅鬧事,跡同謀反,切不可為。現在四縣不吭聲,推出最小的績溪在前頭說話,績溪人口太少,怎麽鬧,也絕對上升不到謀反的地步。這樣一來,既委婉而隱晦地把威脅傳達到,又給知府留出了足夠的面子,方便日後轉圜。

大明地方官員一向的治政思路是以穩定為主,不出事什麽都好說,至於講不講道理還在其次。下頭老百姓們也明白這個邏輯,所以碰到什麽糾紛,甭管有理沒理,先鬧一陣。鬧成了,官府往往就會按鬧分配;鬧不成,也是法不責眾嘛。

你看,這就是文科學霸解決問題的思路。楊教諭根本不屑去查證什麽“人丁絲絹”的技術細節,數字不重要,仕途才是重點。只要點明這事處理不當會引發民變,危及知府的前程,就足夠了。

果然,徽州府一看這篇申文,心領神會,不再催促合議。在幾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,這件事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,眼看就要黃。

當事人帥嘉謨一看,急了,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,豈能無疾而終?問題的症結,到底在哪裏?

從這裏,就能看出文理思路的差別了。

楊教諭的申文不提業務對錯,只談官員仕途。而帥嘉謨沒讀出申文這一層機鋒,一廂情願地認為,之所以徽州府不願推進,是因為整件事還說得不夠清楚——典型的技術人員思考方式。

他順著這個思路,重新考慮了一下,發現之前的呈文裏,確實有一處很模糊。

國初六縣均輸的“夏稅生絲”,就是如今歙縣獨輸的“人丁絲絹”,這個沒問題。那麽,“夏稅生絲”這個科目,又是怎麽被改成“人丁絲絹”的呢?

搞清楚這個關鍵節點,真相便會浮出水面。

帥嘉謨挽起袖子,又撲到浩如煙海的案牘文書裏去。他要在這積存了兩百年的六縣档案的大海裏,找出那根關鍵的針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