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其名曰蜚(第4/9頁)

門扇響動,傳來劉協的腳步聲。冷壽光感覺得到,伏壽突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。

劉協進了屋子,與伏壽四目相對,彼此都感覺目光裏有些東西悄然松動。伏壽服侍他換下外袍。劉協一把抓住她的手:“我今日一時心軟,救了曹丕,你怪我麽?”

“曹營名醫無數,就算陛下不出手,他也會得救。陛下如此行事,能取得曹家信賴,深謀遠慮,令臣妾佩服。”

劉協苦笑道:“你是知道我的,我哪考慮那麽多。只是天性使然,不忍讓一個孩子在眼前死去罷了。”

伏壽似笑非笑,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:“那陛下你救下臣妾,也是天性使然嘍?”面對這個問題,劉協沒有正面回答。他輕輕摩挲著伏壽的手背:“那日與楊先生談完,我想了許多。想過逃回河內去隱居起來,再不與外人來往;也想過像哥哥那樣,硬起心腸,萬千頭顱落地而目不瞬。可是後來我發現,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,不是我的本心。”

“那陛下你的本心,是什麽?”

“當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一瞬間,突然間一下子豁然開朗。我的本心,是要救人。救人,就是救漢室。”劉協停頓了一下,又說道,“我是一個軟弱的人,無法做到像哥哥那麽冷酷無情,他是漢武帝,我是漢文帝,一是雷霆,一是雨露。手段不同,卻都是為了漢室。所以,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諾。”

“對他的承諾還是對我的?”她的聲音帶有戲謔的意味,滿眼的媚意,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裸的胸膛爬行。

劉協猶豫了一下才回答:“對你們的。”說完他尷尬地舔了舔嘴唇。無論外人如何看待,他心裏知道,在身旁躺著的這個女人,是他兄長的妻子、他的嫂子。

聽到劉協的回答,伏壽笑了起來。曹家二公子的性命,反倒成就了一位帝王,這可真是有些諷刺。

黑暗中她的笑容無比明媚。劉協一時間有些失神,她燦爛起來,如艷陽高照;決絕起來,卻好似冰封萬裏——這兩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。這樣一個愛憎分明的女子,真不知怎麽能在許都這個爾虞我詐、虛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來。

想到這裏,劉協忽然想去摸摸她的臉龐。伏壽閉上眼睛,任憑他粗糲的指頭滑過面頰。她以為男人的手會繼續下探,可那只手卻忽然擡高,按在她的頭頂,愛憐地揉了一揉。

“苦了你了……”劉協喃喃道,手掌順著緞子般光滑的頭發撫下來,像是安撫一只受傷受驚的小兔子。伏壽半晌沒有說話,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睛:“陛下您在籍田抱我避開刺客的時候,可知我想起了什麽?”

“嗯?”

“想起數年之前,我和陛下剛剛逃出長安。風雨飄搖,群敵環伺,我們走到安邑斷了糧草,進退不得。我與陛下縮在安邑城下的低矮草廬裏,望著廬外的如瀑雨水。陛下忽然問我,如果此時有刺客出現,我會怎麽做。我毫不猶豫地回答,將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天子。陛下點點頭,說他也是那麽想的。”

“這不是很好嗎?”

“不,他的意思是,他也會用我的生命去捍衛天子。”

“……”

伏壽看到劉協古怪的表情,不由得笑起來:“你的哥哥,就是這麽一個人。”劉協覺得有些滑稽,又有些悲涼,他又問道:“那你聽了以後是怎麽想的呢?”

伏壽雙眼閃過耐人尋味的光芒,抿起朱唇,挑起一個優美的弧度:“果然,這真是你的作風啊,要知道,陛下是絕不會問我這種問題——他不關心。”

劉協張了張嘴,終究沒有發出聲來。真正的劉協,連自己的生死榮辱都無動於衷,遑論伏壽的心情。

伏壽道:“你們太不一樣了。陛下是一塊冰,他唯一的目的,只有復興漢室,除此以外他什麽都不在意;而你是一團火,你會去關心一個黃門的生死,會去詢問一個嬪妃的喜怒哀樂,會為了犧牲的棋子而流淚。你們的王道,是絕然不同的。”

劉協把喃喃自語的伏壽摟在懷裏,伏壽也順從地伸展手臂,把他緊緊環住,螓首頂住下巴,肢體交錯。女性顫抖而熱情的聲音,在他耳邊囁嚅著,吹氣如蘭:“我會一直陪著你走到最後。”

男女的聲音逐漸低息,一只細嫩的小拇指不知不覺勾住了另外一只,二指勾連,彼此緊密不可分——這是伏壽第二次與天子立下誓言。劉協隨即將伏壽緊緊地抱在懷裏,兩人緊緊貼在一起,親密無間。

這一次,劉協不再仿徨。

※※※

荀彧在路上憂心忡忡地走著,腳步聲流露出幾許疲憊。董承之亂結束以後,他本以為可以稍微喘息一下,可亂子一個接著一個,讓這位尚書令有些疲於奔命。許都的亂流,似乎並未因董承的敗亡而停止湧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