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(第4/11頁)

“少君,我已哭凈了後半生的懦弱,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囑托了。”趙彥在心中向著她起誓。

他擡起頭,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,發現今天的皇帝與往常不同。劉協頹然跪坐在案幾之後,右手有氣無力地斜撐著身體,眉宇之間繚繞著愁苦灰敗的氣息。

不是病容,而是愁容,那種心事極重、幾乎要壓垮精神的愁容。

“車騎將軍如此輕易就覆亡,陛下如此失望,也是難免的吧?”趙彥心想,但他馬上記起董妃的叮囑,不免又多看了幾眼,這時才發現到底哪裏不對勁。

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伏後,居然缺席了。

趙彥記得自從到了許都以後,皇帝經常生病,所以幾乎每一次覲見臣子,都要有伏後陪伴侍候,為此沒少惹董妃嫉妒。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會,伏後怎麽不來呢?

有問題。

趙彥在腦海裏拼命思索,似乎有一根極其模糊的絲線遊動四周,能感應得到,卻難以切實捕捉。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膀上,讓趙彥的思緒一下子散亂開來。

“彥威,你今天怎麽回事?”

趙彥回頭,原來是孔融,連忙低頭行禮:“少府大人,我偶感風寒,身體有些不適……”

“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?”孔融壓低聲音問。趙彥點點頭,沒說什麽,孔融憤憤道:“這個老糊塗,居然獨斷專行,這麽大的事居然都不與我商量。”

趙彥道:“車騎將軍想來是怕累及大人吧。”

孔融道:“他這個人我最了解,好大喜功,又看不起別人,總以為自己肚子裏那點貨色能治國平天下,如今看到了?”

趙彥對孔融的說辭有些不滿,忍不住反擊道:“少府大人難道認為車騎將軍做錯了?”

孔融冷笑:“他做對做錯,又有什麽用,還不是被荀彧和滿寵輕輕一巴掌拍下去,拍了個煙消雲散。他這是把漢室當自己的賭資往盤中押注呀。賭贏了,就是霍光;賭輸了,就是李固——左右他都不吃虧。如今好了,他成全了忠臣之義,陛下倒要給他殉葬。”

說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腳,似乎十分憤恨。趙彥聽完,心中一震。孔融這番話,讓他一下子豁然開朗,原本虛無飄渺的那根線頭,終於被捏住了。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,似乎比想象中要有頭腦得多。

兩人正談著,忽然上面一聲金缶脆響,朝議正式開始。

皇帝和大臣們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議的儀程以後,滿寵率先站出來,請求奏事。劉協懶洋洋地擡手準了。滿寵便把昨晚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。

滿寵的聲音陰森森的,而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,仿佛在朗讀前朝舊事。在匯報中,一些細節被刻意掩飾,但整個事情的全貌還是被勾勒得很清楚。

很多人看到滿寵站出來,都大為驚訝。要知道,董承“叛亂”是件大事,一般應由皇帝向臣下頒旨說明,或者由尚書令代為宣布結果,以安群臣之心。如今居然是一個小小的許都令站出來,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匯報,這其中的味道,頗值得思索。

“哼,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,他倒有心思。”孔融在人群裏撇了撇嘴。

董承叛亂一起,任何人都會聯想到漢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。如果這兩者被有心人聯系起來,誅殺董承就成了對漢室宣戰,政治上會很不利。

荀彧讓滿寵打破慣例,自下向上匯報,明擺著就是想把漢室從這起事件裏摘出來。是的,漢室對這起叛亂事先毫不知情,一直到許都衛消弭亂象,主動報告,皇帝方才“欣聞”。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,兩者之間的區別可是相當之大。

而且滿寵的許都令身份,暗示這不過是起治安事件,幕府不會擴大打擊面,追究其他雒陽系官員的責任。這樣一來,漢室既不會被董承牽連,曹操的敵人也拿不到任何話柄,還順便安撫了朝廷官員,一舉三得——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術,誰也學不來。

在這個朝廷裏混的,都不是傻瓜。大多數人在愣怔片刻之後,都解讀出了幕府釋放出的善意。有些人如釋重負,有些人面無表情。孔融忍不住喟嘆道:“荀彧這個家夥,如果把這些心思都用在輔佐漢室上,那該是另一番氣象呀。”趙彥卻沒接下去,而是死死盯著滿寵,不放過他說的任何一個字。每一個細節,都有可能幫助他完成董妃的囑托。

滿寵的匯報很快就結束了,然後謙恭地退了回去。荀彧向皇帝詢問意見,劉協無精打采地擺了擺袖子,冷壽光乖巧地遞來一杯藥湯,他接過杯子慢慢啜飲,意思是我不管了,你們隨意。

荀彧知道皇帝情緒不高,他不知昨晚龍榻上那半幅沒寫完的書法,還以為陛下仍舊在為董承之事郁悶。這件事荀彧無法勸慰,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瘋般站出來說傻話,一切就都好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