邯鄲之難八

範雎和蔡澤的舌戰,被後來司馬遷紀錄在他的《史記》裏。蔡澤逆反心理很強,由於地位卑微,所以顏色“倨傲”,把塌鼻子翻著,拿白眼仁看人。範雎惱怒地說:“這位反方的同學,能不能謙恭一點。我範雎也是辯士,力能摧百口之辯,尚且沒有你這麽傲氣。你到處嚷嚷要奪我的相位,豈有此事乎?”

蔡澤點點頭說:“Yes.”

範雎說:“那就請反方同學首先發言吧!”

“籲!夫四時之序,成功者去;盛名之下,不可久處┅┅”意思是,夏天的輝煌完了以後,就要讓位給肅殺的秋冬。你享受某種大名的時間已久,就該盡快換一種職業生涯了。讀過老子《道德經》的人,一下子就會明白蔡澤選擇了道家理論作為自己的利器,想說服範雎功成身隱,激流勇退。

這可不太容易,就像要說服正在頻頻得手的賭徒,趕緊拿著本兒下樁回家一樣。誰肯聽呢?於是蔡澤接著說:“相國您知道嗎?所謂‘飛龍在天,利見大人’——龍飛在天上,確實很得意。但是‘亢龍有悔’——你老在天上飛,燃料用盡了,就成了亢龍了(相對於潛龍來講,亢龍是飛得過高過老的龍),你就要regret了,從天上掉下來了。”所以,蔡澤的寓意是,您不如識趣點,在秦國飛一陣子,就趕緊迫降吧。不然,老秦昭王把您腦袋割掉了,飛機失了事,一頭載在地上,就身敗名裂了。

呵呵,我們說,蔡澤也是不甚好讀書。他引用的“亢龍有悔、飛龍在天”兩句,都是《易經》開篇第一節的,可見這家夥讀書也就只讀了前幾頁。範雎豈能不明白這個道家的這些道理,心想蔡澤的陳詞濫調也不過爾爾,就憑你個“亢龍有悔”,我就一下子迫降,把相位讓給你嗎?哼哼,你書背得不錯,可那又怎麽樣!

範雎哼哼著。

蔡澤於是又舉真實的例子嚇唬範雎:“秦國的商鞅,楚國的吳起,越國的大夫文種,他們三人的死法,您還記得吧。”

範雎當然知道,這三個人死得都很難看,兩個是被車裂了屍體,一個是寶劍抹了脖子。蔡澤舉得這三個苦主,都是因為不能激流勇退,終於死在事業的頂峰,沒能安全下樁。

範雎明白蔡澤的用心,於是偏要和蔡澤唱反調,極力鼓吹這三個人死的好,我也要跟他們學,偏不激流勇退。範雎說:“這三個人死的很好阿!商鞅事奉秦孝公,盡公而不顧私,信賞而治國家,設刀鋸而禁奸人,披心裂膽,以利百姓,為秦國擒殺將破敵,攘地千裏,不亦雄哉。吳起事楚悼王,言不取苟合,行不取苟容(意思是堅持原則,不跟別人套近乎、拉關系,堅決跟老貴族對著幹)。而越國大夫文種,當主子困辱之時,盡忠而不懈,當成功興霸以後,富貴而不驕。此三個君子,都是忠義的最高點,人間的最高典範,雖死又有何懼。人固有殺身以成名,只要死的是義之所在(意思是生時堅持了自己的政治立場),雖死而無恨。視死如歸,何為不可哉!”

範雎是豁出去了,死我也要死在工作崗位上,硬是不退休,哪怕八馬分屍,看你怎麽樣,怎麽搶我的相位。

蔡澤一下子沒詞了,只好胡說一些很含糊的話,什麽“主聖臣賢”咧,什麽“君明臣直”咧,都和論點不搭界。範雎冷笑地看著他,以為不值得反駁。蔡澤胡說了半天,才逐漸找回了自己的思路,講道:“留下歷史芳名卻不幸被五馬分屍,固然值得敬佩,但無論如何,不如身名俱全,是上上選擇。”

範雎說:“這話倒不錯。我同意!”

於是,倆人經過一番言語交鋒,都對互相的口才產生了敬佩,甚至有了一種言語投機的感覺,氣氛也從劍拔弩張開始變得略為融洽了。

蔡澤於是從顏色倨傲,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氣,又說道:“正如您所說,商鞅為秦國修明法令,統一度量衡,勸民耕種,修理地球,習戰陣之事,終於兵動而地廣,秦無敵於天下,當他功名成就,卻以車裂而死。

“白起也是一樣。他率數萬之師與楚人戰。楚人地方數千裏,持戟百萬,白起一戰而克鄢陵,再戰而燒夷陵,又北攻強趙,坑馬服君之子(趙括),誅屠四十萬之眾,前後攻拔七十余城。白起卻不知明哲保身,遂賜劍自刎於杜郵。吳起為楚國變法,淘汰無用的貴族,減損不必要的官員,塞私門之請(不許走後門,不許拉幫結派),終於兵鎮天下,威服諸侯。當他功名成就,卻被射死,車裂肢解了屍體。越國大夫文種,為越王勾踐深謀遠慮,終於報夫差之仇,北擒強吳,東南稱霸。功勞彰顯,卻被勾踐忌憚,終於負心地殺害了他。這些奇怪的現象,都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:功成而不去,禍害將不旋踵而至。範蠡就明白這個道理,於是超然避世,帶著漂亮美妹絕跡江湖,永為陶朱公,作一方大款,頤享天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