邯鄲之難七

蔡澤這家夥屬於流亡無產者,但是膽識過人,他曾在大小諸侯遊蕩,一直卻不能妥善就業。後來他遇上一個職業生涯咨詢師(當時叫做算命的),說:“我的命相和職業生涯如何?”

“您的相貌屬於聖人的那一種——就是出奇地醜陋:塌鼻子、大腦袋、肩膀高聳、兩膝彎曲(不適合進演藝圈,除非演判官),讓我怎麽說呢?這樣奇特的醜貌,只能努力去當聖人好了(看來聖人都是當不了帥哥,才沒辦法改當聖人的)。”

蔡澤關切地又問:“那我的職業生涯能有多少年呢?”

算命的說:“四十三年。”

“四十三年,如果我能四十三年整天吃細糧和大肥肉,榮享富貴,躍馬疾趨,懷黃金之印(當時的官印不過鈕扣大,可以像BP機一樣放在懷裏),結紫綬於腰(綬是系“BP機”的帶子,掛在腰上,怕“BP機”——官印丟了),那也足矣!”

於是他又雄心勃勃地去趙國發展,終於不同凡響:被趙國人又攆走了。他南下去了韓魏,由於窮,他的炊事活動只能在露天裏進行,這時候中原戰亂連綿,強盜和流民很多,把他做飯的釜(大肚小口有兩耳)給搶走了,他也成了釜中的遊魚。

蔡澤沒有辦法,餓著肚子冒著雨走。這個待業青年身後留下一串艱難的腳印,仿佛埋藏在五線譜裏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,他用彎曲的膝蓋在雨地裏移動著自己,悲哀地像一只動物。

蔡澤胡亂走了一氣,聽說西邊秦國那裏出事了,於是他把方向調整向西。

秦國是個法制嚴謹的地方,如果你是一個自由散漫的人,不適合去。弄不好就要被剃去頭發、兩鬂和胡須,去作修城墻的勞役。比如說給公家養牛,如果飼養不當,一年裏十頭死三頭,養牛的人就有罪,罰款是一個盾。主管的官吏也要受罰,縣丞和縣令也有罪。即便牛不死也不行,還得多生:如果你喂養十頭成年母牛,其中的六頭不生小牛的話,你就有罪。如果隨便殺牛,那罪就更大了。

有一次,秦昭王鬧病了,人民群眾都很惦記他,有一個小區(叫做“裏”)的居民就殺牛給神仙看,為秦昭王祈禱。群臣入賀說:“大王,恭喜您啊,百姓都很愛您啊,某某小區的居民為您殺牛禱告呢!”秦昭王說:“這幫人犯法了!牛只能臘月祭祀的時候才能殺,這是法令規定的。現在不是時候,殺什麽牛!他們是很愛寡人不假,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,以徇私於他們,那就是‘法不立’(意思是法律沒有了尊嚴,有法不依)。有法不依,是亂亡之道啊。”於是,按照法令,秦昭王把“裏正”(相當於居委會主任)罰了兩副鎧甲。秦國不但法令嚴密,而且也執行有力、一絲不苟啊。

所有這一切,範雎都是知道的。

當邯鄲大戰結束的時候,範雎的恩人鄭安平先生,帶著部屬兩萬人在邯鄲城下投降了趙國,消息傳來,輿論大嘩。在秦國的歷史上,率眾投降,這還是第一次。不但鄭安平需要夷滅三族,就是推薦他當官的人——範雎,也要受職務連坐,以同罪罪之,即夷滅三族:範雎一家老小三族:父族、母族、妻族,都是死路一條。

秦昭王這時候很為難。不殺範雎的話,就“法不立”,殺了的話,又不忍心。當年範雎幫助自己,擊敗魏冉、宣太後的“太後黨”,獲得了君主的權柄,功不可沒啊。正猶豫的時候,範雎穿著罪人的衣裳坐,在一個草墊子上(用麥子杆編織的),像孔乙己那樣爬著來請罪了,老淚縱橫地請求秦昭王殺掉自己,以正國法。我知道您愛護著法律,就像護愛著自己的眼睛。

秦昭王鼻子一酸,揮揮手說:“算啦,你為秦國做了十二年的相國,寡人豈敢傷應侯之意。”範雎被封了侯,叫應侯。侯等同於封君。

於是秦昭王好言安撫,赦免了範雎。同時秦昭王下令,誰敢再嚷嚷著處罰相國範雎,寡人以鄭安平之罪罪之。大家都一縮脖子,趕緊禁聲,輿論這才平息下來。

可是,真是禍不單行,範雎的另一個大恩人——在河東郡當郡守的王稽,也出事了。王稽這個人比較狂,三年不上計。上計是戰國時代的一種考核制度,地方官到中央匯報工作。另外,當信陵君、景陽(驚弓之鳥的家夥)的魏楚聯軍追擊秦國敗兵,直打到山西西部的河東郡,圍攻汾城的時候,王稽與魏楚聯軍眉來眼去,也想學鄭安平的投降保命之道。這事被人捅到了鹹陽,秦昭王大怒,當即把王稽下獄,隨後誅死。

範雎這回害怕了,因為王稽也是他推薦的。任人不當,又要被連坐了。鹹陽的輿論再次大嘩。範雎這回即便有兩個腦袋,也不夠被砍的了。他戰戰兢兢地上朝看動靜,秦昭王未置一詞,只是臨朝而嘆。範雎全明白了,索性主動把話挑明:“大王,臣聽說‘主憂臣死’,大王今朝有何憂慮,下臣敢請其死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