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周天子 六(第2/3頁)

同樣,紂王為了挽救帝國的頹勢,進行的這些必要的人事調整——錄用“非高幹”的能人取代腐朽的權貴,也必然導致了以其大哥“微子啟”為首的親貴和舊臣集團的瘋狂反對。“微子啟”甚至采取不合作的政策,帶著自己的人怒而走掉,從而分裂了商王朝的統治核心,破壞了商王朝的國運。從史料上看,類似的上層分裂不限於“微子啟”一案。紂王的叔叔比幹被處死,另一個叔叔箕子被下獄,也可能是新的用人制度調整觸及了這些叔叔們的親貴家族利益,以及其它的“政見不合”,最終與紂王發生嚴重沖突,以至有人為此而死。這也可見出商王朝之積弊已久,問題之復雜,現實之難辦,一點改革都阻力重重。紂王只有掙紮一番之後,等著去殉死他的王朝罷了。

其實,也正是紂王任用的諸如“飛廉、惡來”這些出身低微的“小人”,幫助他三征東夷,並且與商王朝共生死,戰鬥到生命最後一息,倒在戰場血泊中。而微子啟、箕子這些自命不凡的被後世學者奉為君子賢人的王室貴胄,反倒在大周人取得政權以後,立刻投入周人的懷抱,變節為官,不惜事奉仇敵。

至於第四條罪狀說紂王“聽信婦言”,其實是少見多怪。商朝女性在政壇上活躍頗有作為,如前代武丁的“婦好”就是一個女性從政的傑出例子,這時當時的歷史客觀特征,反映了母系社會殘余勢力的歷史慣性。紂王聽信妲己,即便這是事實,我們也不要奇怪。當“貴戚舊臣”都不支持,甚至分裂而去,當社稷危蕩,如蜩如螗,如沸如羹(像蟬那樣高叫,沸反盈天),人心惶恐,個懷叵測,那紂王也只有跟自己的媳婦合計國家大事了,畢竟媳婦還是跟自己坐在一條船上值得信賴,並且一直到最後共同自殺。

而所謂第五第六條“信有命在天、不留心祭祀”的罪狀,這是與國計民生無關的小節,而且並不屬實。從出土蔔辭上看,紂王的爹和紂王時期,祀典體系比前代最為成熟完備。

總之,周武王給紂王定出的這六條大罪,只有第一條“酗酒”算是有點力量的。但是商朝人好酒,喜歡以酒佐餐、聚眾豪飲,是一慣的全國的歷史風氣。從出土物來看,商朝後期的飲酒器明顯激增,表示了社會飲酒之風蔚然,甚至還挖出來好幾壇子當時的酒。須知,一個帝國積累年頭久了,財富豐厚,人們閑逸,走上飲酒的路子,是必然的事情,好比古羅馬帝國在爛熟時候的豪吃豪飲,也好比美國人富裕了,工作也輕閑了,錢也一大把了,就開始吸毒了。商朝人尚聲,邊喝邊唱,是很爽的。你也許會說,商朝社會的飲酒風氣都是紂王帶的壞頭。那麽,如今美國吸毒問題嚴重,這也是克靈頓帶的頭嗎。商代後期飲酒成風,成為社會隱患,是嚴重社會問題,原因該是廣泛而復雜的。紂王想推動也好,或者制止也好,移風易俗也好,都不是那麽容易的。就好像清朝末年吸鴉片蔚然成風,不是某一兩個皇帝能改變的了得。當時下層、中層乃至高層的人(達官親貴們)都拼命要吸,皇帝根本拗不動他們。喝酒、吸毒、吸鴉片,這類問題的解決需要從梳理社會機理與根本矛盾出發,這對於忙於應付東西外敵、交相侵擾的末帝紂王來說,固然是無法實現的。就像清朝末年的光緒根本管不了泛濫的鴉片。

我們中國歷史上,歷代王朝最後一個帝王在事到臨頭時一般有四種選擇:自殺、逃跑、投降、被俘。能有勇氣選擇第一種的,好歹也應該算是英雄,而且為數極少。紂王自焚鹿台,與明朝末帝“崇禎”自掛煤山,頗為類似。光這一點也值得欽佩他倆,並且看出了他們的無奈。不過,崇禎的命要好一些,沒有像紂王那樣被清朝人拼命埋汰。

崇禎沒有遭到大清人埋汰,是因為大清兵勢力雄大,拳頭很硬,可以替代嘴巴來說話,所以不需要埋汰他。而周武王的萬把人,拳頭沒那麽硬,需要用嘴巴來幫助拳頭,拼命辯解伐商的原因,給紂王潑臟水勢在必行。但周人潑的並不厲害,只是上述六條的就事論事而已,還不涉及紂王人身,沒有焚炙忠良、濫殺無辜、嗜血成性之類指責。總之,周人還沒有把紂王與“暴虐荒淫”四字掛上鉤。

真正把紂王臉塗黑,還不是他的敵人周人幹的,而是五百年後戰國時代那些學者們。這些人說話,喜歡走極端,喜歡舉出極好的好人(也就是他們捧起來的聖人),以及極壞的壞人(他們造出來的壞人),作為正反例子,來說明自己的論點,從而把自己的學說變得生動豐滿振振有辭以便遊說諸侯,甚至不惜偽造古史。於是,堯、舜、大禹、商湯、周文王、周武王這些古代成功人士,都被包裝成了極好極好的完人聖人而推出,他們的失敗地方(比如堯舜的失位)也被美化成所謂的“禪讓”。而夏桀、商紂王、盜跖幾位可憐而無辜的先生,因為是失敗者,就成了極懷極懷的壞人,與“暴虐荒淫”四字掛上了鉤。這些亡國之君,比起前面的開國大帝(極好極好的人),不擠兌他們擠兌誰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