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 公正的體認

中國傳統戲劇早已是一種客觀存在,對它太急迫的鞭策改變不了它的基本步履,對它太嚴厲的斥責也驚動不了它的容貌體態。

究竟怎樣才能對中國戲劇作出公正的體認呢?

一、在歷史梳理中獲得體認

迄止19世紀,對中國戲劇史的研究還沒有真正開始。

改寫這個紀錄的是王國維。在他之前,梁啟超的思考也體現了比較科學的歷史觀念。1905年,梁啟超不同意《新民叢報》上的一篇文章對清代戲劇衰落原因所做的分析,撰寫了一段辯正性的文字,顯示了他對中國戲劇文化的歷史見識。《新民叢報》上那篇文章的作者認為,清代戲劇不景氣,是由於清代的滿族統治者原是少數民族,“其所長者,在射禦技擊,其所短者,在政治文學”,甚至“不知音樂美術為何物”。(淵實《中國詩樂之變遷與戲曲發展之關系》(1905年),《新民叢報》第四年第五號。)梁啟超當然不同意這種觀點。他說,清代滿族統治者應與元代蒙古族統治者相仿佛,元代法網也密,為什麽元代戲劇卻那麽繁榮呢?他認為,應從以下四個方面來說明清代戲劇衰落的原因:

第一,明清兩代用八股文取仕,漸漸地把知識分子都吸引到了八股文的軌道上,而“八股之為物,其性質與詩樂最不相容”。他認為,在把科舉視作知識分子唯一“榮途”的中國,文化現象與科舉考試的要求緊密相連。“自唐代以詩賦取士,宋初沿襲之,至王荊公代以經義,然旋興旋廢,及元,遂以詞曲承乏”,每代的取士標準造成每代的藝術風氣;

第二,清代學術界形成了程朱理學的學風。程朱之學兼包儒、墨,提倡正衣冠,尊瞻視,“從堅苦刻厲絕欲節情為教”,構成了一種非樂精神。程朱理學在元代影響不大,由明興盛,至清而形成風氣,正與戲劇的盛衰相反逆;

第三,隨著程朱理學形成風氣,乾嘉學派的考據箋注之學也興起於一時,而這種學問幹燥無味,“與樂劇適成反比例”;

第四,自雍正年間限禁伎樂之後,士夫中文采風流者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從事音樂戲劇的權利,於是藝術就落到了“俗伶”手裏,趨於退化。但藝術畢竟為“人情所不能免,人道所不能廢”,“俗劇”也就流行。這是政治勢力造成的戲劇與文學的分裂。(參見1905年《新民叢報》第四年第五號淵實《中國詩樂之變遷與戲曲發展之關系》一文後梁啟超(署“飲冰”)所寫的跋。)

這種分析,未盡準確,但在方法論上卻體現了近代史學的思維方式,超越了20世紀初多數學者的水平。

在梁啟超做這番分析的七年後,王國維完成了劃時代的著作《宋元戲曲考》,成為第一部中國戲劇史的專著。王國維諳熟乾嘉學派的周密考訂功夫,卻不願意“只見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”,而是高屋建瓴地把自上古至宋元的戲劇發展過程作了一次統覽。

王國維在《宋元戲曲考》中體現了相當鮮明的歷史理性。在他看來,不同的時代有各種不同的文藝形態,但能在某一時代成為主體形態的文藝又必然有著漫長的淵源,為後世儒碩所鄙棄的戲曲也不例外。故而,“究其淵源,明其變化之跡”。元劇之所以也能堂皇地成為一代之文學,是因為它特別自然:“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,無不可也”。元劇另一個長處是“有悲劇在其中”,而“明以後,傳奇無非喜劇。”根據這一系列觀念,他在梳理了戲曲形成的過程之後,把元劇放到明、清劇之上,在元劇中又把關漢卿置之首位。(參見王國維《宋元戲曲考·元劇之文章》:“關漢卿一空倚傍,自鑄偉詞,而其言曲盡人情,字字本色,故當為元人第一。……明寧獻王《曲品》,躋馬致遠於第一,而抑關漢卿第十。……其實非篤論也。”)這種見識,輔之以嚴整的材料,令人矚目。

稍作一點比較即可發現,胡適有關中國戲劇史的論述大多本自王國維,他自己確也多次表白對於《宋元戲曲考》的贊揚。但是,同中有異,在一個關鍵問題上顯示了他們的差別。王國維認為中國戲劇史中元劇最佳,其他皆不足論;胡適則認為戲劇總是向前進化的,沒有元劇最佳的道理。本於這一差別,胡適正面肯定了花部俗劇對昆腔傳奇的代替,這是他高出於王國維和當時其他不少學者的地方;但同時他又諱避後人有可能落後於前人的現象,片面地宣揚一代勝於一代的觀念。例如李漁《蜃中樓》把元劇《柳毅傳書》和《張生煮海》並在一起,實際上並未趕上它們,但胡適卻給予極高的評價。(胡適:“李漁的《蜃中樓》乃是合並《元曲選》裏的《柳毅傳書》同《張生煮海》兩本戲做成的,但《蜃中樓》不但情節更有趣味,並且把戲中人物一一都寫得有點生氣,個個都有點個性的區別,如元劇中的錢塘君雖於布局有關,但沒有著意描寫,李漁於《蜃中樓》的‘獻壽’一折中,寫錢塘君何等痛快,何等有意味!這便是一進步。”(見《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》一文))對於後人藝術中他看不慣的部分,則指說是前代的“遺形物”,又把責任推給了前代,而前代的“遺形物”又都是要不得的,“這些東西淘汰幹凈,方才有純粹戲劇出世”。他認為,中國戲曲中的臉譜、台步、唱功、鑼鼓、龍套等等都是這種該淘汰的“遺形物”。王國維並不如此迷信進化的階梯,而是更注重每一時代的戲劇與該時代實際生活的聯系。在他看來,遇到某種時代,戲劇不僅不進化,反而會退化。他們兩人的意見,各有利弊,但都包含著自己鮮明的歷史理性。王國維滿懷著滯重的感慨和哀怨,胡適則滿懷著浮泛的樂觀和武斷。在他們之後,研究者林林總總,但他們的這兩種傾向卻一直留存著:或沉醉於前代典範,或寄情於進化本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