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 由岑寂到中興(第2/4頁)

這麽一個故事梗概,已足以說明它使徐復祚等人覺得“陳腐臭爛、令人作嘔”的原因了。

全劇都是概念的堆壘,要“孝”了,加一段;要“忠”了,加一段;要“節”了,加一段;要“義”了,再加一段……整個成了一個腐朽的禮教圖譜。

禮教還比較抽象,《五倫記》貼上了人物和情節,使腐朽變得感性而具體,因此更讓人無法接受。例如新媳婦在成婚之夜故意不睡,為婆婆明天的生日“洗滌杯盤”;在婆婆生病後割自己的肌臟來療親,居然割得“歡忻無比”……別的劇作即便宣揚禮教也總是盡量把它拉得靠近尋常情理,《五倫記》則走了一條相反的路。

這是一條由圖解概念、傾泄說教、背悖人情而走向醜惡的路。遺憾的是,從古到今總有不少人在走這條路。

《香囊記》全稱《五倫傳香囊記》,作者是江蘇宜興人邵燦。邵燦的生卒年不詳,只知他一生未應科舉,布衣以終。這與邱濬大不一樣,但他卻成了邱濬的追隨者。

《香囊記》第一出中有一支“風流子”的曲詞,對劇情故事作了這樣的概括:

蘭陵張氏,甫兄和弟,夙學白天成。方盡子情,強承親命,禮闈一舉,同占魁名。為忠諫忤違當道意,邊塞獨監兵。宋室南遷,故園烽燹,令妻慈母兩處飄零。

九成遭遠謫,持臣節,十年身陷胡廷。一任契丹威制,不就姻盟。幸遇侍禦,舍身代友,得離虎窟,畫錦歸榮,孝名忠貞節義,聲動朝廷。

從這樣的劇情來看,《香囊記》確與《五倫記》題旨相通,但相比之下,“忠”的成分比《五倫記》中更多一些。劇中較早地寫到了民族鬥爭的狼煙沙場,把嶽飛抗金的內容也拉了進來,因此比《五倫記》略為好受一點。但是,《香囊記》在因襲前人劇作方面更加嚴重,常常讓人聯想到《琵琶記》、《拜月亭》、《瀟湘雨》、《西廂記》等劇作,因此在藝術上缺少整一性,顯得雜湊、松散、拖沓、勉強。

《香囊記》比《五倫記》多一種弊病,那就是在表現形式上刻求駢儷典雅,一味賣弄學問,這在邱濬筆下倒是較少看到的。

在《五倫記》、《香囊記》盛行的年代裏,也不是完全沒有可以一看的作品,例如蘇復之的《金印記》、(《金印記》表現戰國時代蘇秦的故事。蘇秦未做官時,受到家人百般嘲謔、揶揄,奚落,而當他一旦高升、拜為丞相後,家人又對他頂禮膜拜、殷勤奉承。小人嘴臉、炎涼世態,是這出戲的主要鞭笞對象。後來高一葦又將此劇改成《金印合縱記》(亦名《黑貂裘》)。)王濟的《連環記》、(《連環記》表現三國時代王允、貂蟬設計除董卓的著名歷史故事。劇中貂蟬的形象比較鮮明。)徐霖的《繡襦記》(《繡襦記》表現唐代妓女李亞仙和書生鄭元和的故事,在這幾部傳奇中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完整性。李、鄭熱戀,為鄭父不允,嚴加懲處,鄭元和死裏逃生,行乞長街,被李亞仙認出,與之同居。李亞仙為了讓鄭元和用功讀書以求功名,竟毀損自己容顏以使鄭元和集中注意力。結果,鄭申狀元,滿門歡喜。鄭父也與鄭元和重新和好。這部戲中妓女李亞仙的形象,以其果敢的選擇,強烈的行動,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作者徐霖(1462—1538)席與另一位曲家陳鐸(1454?—1507)被並稱為“曲壇祭酒”。)以及無名氏的《精忠記》、沈采的《千金記》等劇目,都還不錯。但是總的說來,它們都還比較粗糙,當時的社會影響也不大。就戲劇的整體面貌來看,還是一個岑寂的年代。

這種情況,到了明代中葉,更具體點說,到嘉靖以後,發生了明顯的變化。“三大傳奇”陸續湧現,標志著傳奇創作的繁榮時期的到來。

“三大傳奇”乃是:《寶劍記》、《鳴鳳記》、《浣紗記》。

一、《寶劍記》

在傳奇領域,這是一部較早出現的剛健之作。

作者李開先(1502—1568)是山東章丘人,二十七歲中進士,做了十余年的官,後因抨擊朝政而被罷免,在故鄉閑居至老。《寶劍記》寫於他罷官之後,郁憤之情時時流露在劇作之間。

李開先家裏所藏書籍之多,一時“甲於齊東”,其中戲曲作品尤富,人稱“詞山曲海”。罷官之後,他還曾外出訪問過康海、王九思等戲曲家。這樣,他就對前人和時人的戲劇創作經驗,有著廣泛而深切的了解。

《寶劍記》寫的是梁山泊英雄林沖的故事,與小說《水滸傳》相比,有不少重大改動。正是這些改動,體現了李開元對戲劇藝術的充分認知。

《寶劍記》強化了對林沖家庭、尤其是對林沖妻子張貞娘的刻畫,使林沖的每一個行動和遭遇都首先激起家庭成員的強烈情感反應。這種情感反應遠比朝廷爭鬥更能引動觀眾的共鳴。這中間,妻子張貞娘更成了一個重要的戲劇人物,她深知家庭遇到的災難的性質,以及自己處境的復雜,因此她的自覺應對更見光彩,不再僅僅作為林沖和高衙內矛盾的引子。矛盾的引子改成了林沖作為一個憂國將領對於奸臣的彈劾,起點的等級提高了。把高等級的政治起點交付給家庭倫理,交付給一個壯士和身邊的幾個女性,深得戲劇藝術之三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