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 新樣式的更替(第5/6頁)

與蔡伯喈的形象相反,趙五娘的形象塑造卻取得了很大的成功。趙五娘為了老人,竭盡所能,賣釵、剪發、侍病、咽糠、扒土、行乞,卻很少表露自己在行孝。她的行動,又沒有《二十四孝圖》裏的孝子、孝婦那樣誇張和做作,而是處處本其自然,不得不為。結果,正是她,幾乎感動了所有的觀眾。趙五娘這個名字,也就成了中國民間倫理道德的一個範型。

《琵琶記》的藝術技巧也十分令人注目。它采取了雙線並進、交錯映照、疊設困境、加深誤會的手法,使全劇顯得既濃烈又流暢。蔡伯喈的“仕途”和趙五娘的“窮途”,構成了一種自由串聯時空的流線型對比關系,接近於現代電影的“蒙太奇語言”,也伸拓了中國戲曲在藝術結構上的一個類型。

在人物刻畫上,《琵琶記》運用了因景因物直抒胸臆的手法,帶有中國古典詩文中的比興色彩。較為典型的例子,是趙五娘因吃糠而發的悲嘆,因剪發而吐的怨訴,因畫公婆遺像而起的感慨。

“糠吟”:

苦!真實這糠怎的吃得。

嘔得我肝腸痛,珠淚垂,喉嚨尚兀自牢嗄住。糠!遭礱被舂杵,篩你簸揚你,吃盡控持。悄似奴家身狼狽,千辛萬苦皆經歷。苦人吃著苦味,兩苦相逢,可知道欲吞不去。

糠和米,本是兩倚依,誰人簸揚你作兩處飛?一賤與一貴,好似奴家共夫婿,終無見期。丈夫,你便是米麽,米在他方沒尋處。奴便是糠麽,怎的把糠救得人饑餒?好似兒夫出去,怎的教奴,供給得公婆甘旨?

“發吟”:

一從鸞鳳分,誰梳鬢雲?妝台不臨生暗塵,那更釵梳首飾典無存也,頭發,是我耽擱你,度青春。如今又剪你,資送老親。剪發傷情也,只怨著結發的薄幸人。

思量薄幸人,辜奴此身,欲剪未剪教我珠淚零。我當初早披剃入空門也,做個尼姑去,今日免艱辛。只一件,只有我的頭發恁的,少什麽嫁人的,珠圍翠簇蘭麝熏。呀!似這般光景,我的身死,骨自無埋處,說什麽頭發愚婦人!

堪憐愚婦人,單身又貧。我待不剪你頭發賣呵,開口告人羞怎忍。我待剪呵,金刀下處應心疼也。休休,卻將堆鴉髻,舞鸞鬢,與烏鳥報答,白發的親。教人道霧鬢雲鬟女,斷送他霜鬟雪鬢人。

“畫吟”:

一從他每死後,要相逢不能勾。除非夢裏,暫時略聚首。若要描,描不就,暗想象,教我未寫先淚流。寫,寫不得他苦心頭;描,描不出他饑證候;畫,畫不出他望孩兒的睜睜兩眸。只畫得他發颼颼,和那衣衫敝垢。休休,若畫做好容顏,須不是趙五娘的姑舅。我待畫你個龐兒帶厚,你可又饑荒消瘦。我待畫你個龐兒展舒,你自來長恁皺。若寫出來,真是醜,那更我心憂,也做不出他歡容笑口。不是我不畫著好的,我從嫁來他家,只見兩月稍優遊,他其余都是愁。那兩月稍優遊,可又忘了。這三四年間,我只記得他形衰貌朽。這畫呵,便做他孩兒收,也認不得是當初父母。休休,縱認不得是蔡伯喈當初爹娘,須認得是趙五娘近日來的姑舅。

這些抒情長段,或借物自比,或對物傷情,既渲染了戲劇行動,又展示了人物內心,充分顯現了高度發達的中國傳統抒情文學與戲劇藝術的進一步溶合。

《琵琶記》在格律方面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。此前南戲,格律上常常顯得較為淩亂、單調,而《琵琶記》則根據劇情進展的需要,調配曲牌、節奏,組織聯套、專用,裁定四聲、句格,顯得非常細致精到。這方面,它不僅受到後代顧曲家們的高度稱贊,而且幾乎成了在傳奇創作中審度格律的一個齊備的範本。人們把它說成是“詞曲之祖”,誠非偶然。傳奇的格律,是傳奇藝術形式上的重要組成因素,後來到吳江派手裏還會伸發出許多苛嚴的規範,但無論如何,高明已壘就了不少基石。這也是《琵琶記》在傳奇發展史上據於開創性地位的一個重要原因。學者沈德符(1578—1642)批評《琵琶記》“其曲無一句可入弦索者”,(沈德符:《顧曲雜言》)顯然是以北曲的“弦索”來要求南曲了。沈德符雖是浙江人,但自幼在北京長大,對戲曲音樂的視野比較單向,而批評語言又失之於過激。

由於《琵琶記》在藝術形式上具有很大的創造成分,必然地吸引了不少批評者的目光。除沈德符外,何良俊(1506—1573)、徐復祚(1560—?)、臧懋循(1550—1620)等人對它的評價也較低,而王世貞(1526—1590)、王驥德(?—1623)、呂天成(1580—1618)、王思任(1575—1646)等人對它的評價則極高。更值得注意的是,據說湯顯祖(1550—1616)也對《琵琶記》作出了很高的評價,認為這部戲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快活話,讀下來卻勝讀一部《離騷》。(見《成裕堂繪像第七才子書琵琶記》所附《前賢評語》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