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傳奇時代

一 舊樣式的衰落

元雜劇的高度繁榮,大概延續了一個世紀。從14世紀初年開始,元雜劇已漸漸顯現出一些疲衰之色。至14世紀40年代以後,景象更是不濟。入明之後,熱鬧了一陣,但在根本上已失去維持之力。

元雜劇在走向衰落的過程中,比較像樣子的劇作家和劇目還是可以舉出一些來的,如鄭光祖的《倩女離魂》和《王粲登樓》、宮天挺的《範張雞黍》、秦簡夫的《東堂老》、喬吉的《兩世姻緣》等,都可以在中國戲劇史中留下名字。其中像《倩女離魂》這樣的劇目即便比之於黃金時代的那批傑作也並不遜色。但總的說來,元雜劇的風華年月已經過去。

衰落的原因何在呢?

一個比較容易看得到的原因是北藝南遷,水土不服。一切藝術現象都不可能全然擺脫地域的限定性,特別是戲曲所依附的音樂,更是明顯地滲透著特定地域的風土人情、社會格調。明代戲曲理論家王驥德(?—1623)曾經憑借著他人的論述,說明過南曲和北曲的差別,以及構成這種差別的深刻歷史淵源。他認為,雜劇和南戲各有自己的音樂淵源,雜劇中不論雅俗,大致屬“北音”系列,而南戲則屬於“南音”系列。他匯集了以下這些論述來說明自己的觀點:

以辭而論,則宋(應為明人。)胡翰所謂:晉之東,其辭變為南北,南音多艷曲,北俗雜胡戎。以地而論,則吳萊氏所謂:晉、宋、六代以降,南朝之樂,多用吳音;北國之樂,僅襲夷虜。以聲而論,則關中康德涵所謂:南詞主激越,其變也為流麗;北曲主慷慨,其變也為樸實。惟樸實,故聲有矩度而難借;惟流麗,故唱得宛轉而易調。吳郡王元美謂:南、北二曲,“譬之同一師承,而頓、漸分教;俱為國臣,而文、武異科。”“北主勁切雄麗,南主清峭柔遠。”“北字多而調促,促處見筋;南字少而調緩,緩處見眼。”北辭情少而聲情多,南聲情少而辭情多。(這段文詞引自王世貞(元美):《曲藻》,這兩句的原文應為“北則辭情多而聲情少,南則辭情少而聲情多”。)“北力在弦,南力在板。北宜和歌,南宜獨奏。北氣易粗,南氣易弱。”(王驥德:《曲律》一卷“總論南北曲第二”。)

這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藝術論之一,闡明了南北觀眾在聽覺審美上的重大差別,從而也闡明了他們在整體審美上的不同習慣和不同需要。這種習慣和需要,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南曲和北曲熏陶成的,但反過來,它們又進而造就著南曲和北曲。王世貞說:“南曲不快北耳而後有北曲,北曲不諧南耳而後有南曲。”(王世貞:《藝苑卮言》。)可見,“北耳”與北曲,“南耳”與南曲,有著密切的對應關系;違背了審美習慣上的地域性特點,就會造成“不諧”。

為什麽地域性的習慣在審美活動中竟是如此牢固呢?對此,一些歐洲文藝理論家曾作過比較深入的思考。例如,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史達爾夫人(1766—1817)就曾指出,藝術家的創作總離不開親身感受,而親身感受又離不開慣常印象。地域環境,風土人情,正是給藝術家自然而然地留下了一種無法磨去的慣常印象。她把西歐的文藝分為南北兩部分,認為“北方人喜愛的形象和南方人樂於追憶的形象間存在著差別”;究其原因,在於“詩人的夢想固然可以產生非凡的事物;然而慣常的印象必然出現在一切作品之中。如果避免對這些印象的回憶,那就失去了作品的最大的優點,也就是描繪作家親身感受這樣一個優點。”(史達爾夫人:《論文學》。)史達爾夫人,以及在她以前的孟德斯鳩)(1689—1755),她以後的丹納,顯然都過於強調了在這個問題上的地理、氣候因素,但毋庸置疑,這種因素確實存在。

“桔生淮南則為桔,生於淮北則為枳,葉徒相似,其實味不同。所以然者何?水土異也。”《晏子春秋》中的這段名言,對於藝術有時也是適用的。

元雜劇也就遇到了這麽一個“逾淮為枳”的問題。

從13世紀末期開始,隨著經濟中心的南移,雜劇的活動中心也從北方移向南方的杭州。據鐘嗣成《錄鬼簿》的統計,從蒙古貴族奪取中原到統一南北的四五十年間,56位劇作家都是北方人;統一南北後的五六十年間,36位劇作家中南方人已占大多數,北方人只剩下了六七人;從14世紀40年代到元代滅亡的二三十年間,劇作家幾乎都成了南方人。

王國維在《錄曲余談》中也作過統計:“元初制雜劇者,不出燕、齊、晉、豫四省,而燕人又占十分之八九。中葉以後,則江浙人代興,而浙人又占十分之七八,即北人如鄭德輝、喬夢符、曾瑞卿、秦簡夫、鐘醜齋輩,皆吾浙(王國維是浙江海寧人,此處是以我們浙江人的口氣在說話。)寓公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