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 南方的信息

坎坷的路途,終於留在身後了。

確定精細的年代是困難的,人們只是記住:

12世紀前期,南戲形成;

13世紀前期,元雜劇形成。

這兩種高級戲劇形態的形成,標志著中國戲劇的完全成熟。真正的戲劇時代,開始了。

中國戲劇新紀元的曙光,首先升起在地處東南的溫州。乍一看,這簡直是異軍突起。溫州並沒有像汴京、臨安那樣大的瓦舍、勾欄,更沒有類似於《東京夢華錄》、《夢粱錄》、《都城紀勝》、《武林舊事》那樣的資料記述過它的戲劇活動情況。如果說,自漢以後,我們對北方的戲劇發展情況只能勾勒出一條斷斷續續的虛線,那麽,對南方的戲事就更加茫然不知了。後代的戲劇史家在收羅宋金戲劇向元雜劇突變的信息時,他們的目光長久地盤桓在華北都城,然後追索著朝廷南渡的路途,移向臨安。但是,剛移到臨安,卻受到了幹擾,因為在更南的方位,有更早的光亮吸引了他們的視線。而當他們急切地去探求這道光亮的由來時,似乎已為時過遲,沒有太多的蹤跡可供梳理的了。

明人曾對南方這種戲劇的形成期作過簡單的考索。祝允明(1460—1526)《猥談》稱:

南戲出於宣和之後,南渡之際,謂之“溫州雜劇”。余見舊牒,其時有趙閎夫榜禁,頗述名目,如《趙貞女蔡二郎》等,亦不甚多。

徐渭(1521—1593)《南詞敘錄》稱:

南戲始於宋光宗朝,永嘉人所作《趙貞女》、《王魁》二種實首之,故劉後村有“死後是非誰管得,滿村聽唱《蔡中郎》”之句。(應是陸遊《小舟遊近村,舍舟步歸》詩中句:“斜陽古柳趙家莊,負鼓盲翁正作場。死後是非誰管得,滿村聽說蔡中郎。”)或雲:“宣和間已濫觴,其盛行則自南渡”,號曰“永嘉雜劇”,又曰“鶻伶聲嗽”。其曲則宋人詞而益以裏巷歌謠,不葉宮調,故士夫罕有留意者。

宋光宗朝(1190—1194)既已出現了像《趙貞女》、《王魁》這樣成熟的劇目,顯然不會是南戲的起始之年。估計應如祝允明所說,它大體形成於宣和年間(1119—1125)、南渡之際(1127),或者更早一些。

說南戲淵源於“裏巷歌謠”而致使“士夫罕有留意者”,是可信的。大體是,村坊小曲、講唱藝術,加上宋雜劇的影響,鑄合成一種演劇方式,先在鄉民集資舉辦的“社火”(範成大《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》注:“民間鼓樂謂之社火,不可悉記,大抵以滑稽取笑。”社火活動的興盛是南方農村經濟繁榮的表征,在宋代,浙江、福建、蘇南等地都有過盛大熱烈的社火活動。)活動中一次次呈現,然後被吸收到溫州等城鎮,受到由下層文士和藝人組成的書會的加工處理,並開始演出“書會才人”所編撰的劇本。南宋時溫州的九山書會,就是其中比較著名的一個民間藝術機構。這時所演出的戲劇,就是在歷史上留下響亮名字的南戲(或稱戲文)了。

南戲先在近處蔓延,然後來到離溫州並不太遠的都城臨安(杭州),在瓦舍、勾欄中謀取一席之地,成為一個劇種。但是,它的生命史中的關鍵階段,還應該算是在溫州度過的。

宋代的溫州,經濟和文化都比較發達,尤其作為一個重要的通商口岸,市民眾多,風氣開通,構成了戲劇成熟的客觀條件。戲劇史家錢南揚(1899—1986)說:

溫州與海外通商,至遲也應在北宋中葉。溫州既是通商口岸,自然商業發達,經濟繁榮,市民階層壯大。由於他們對文化的需要,當地的村坊小戲即被吸收到城市中來。這種又新鮮又有生氣的劇種——戲文,大為市民所歡迎,便在城市中迅速的成長起來。(錢南揚:《戲文概論·引論第一》。)

南戲戲文很快從溫州推向浙江的其他地區。陸容(1436—1494)《菽園雜記》說:

嘉興之海鹽,紹興之余姚,寧波之慈溪,台州之黃巖,溫州之永嘉,皆有習為優者,曰“戲文子弟”,雖良家子不恥為之。(陸容:《菽園雜記》卷十。)

與緊鄰朝廷的都市不同,這些地區的商市處於一種更為自然和自發的狀態之中,市民生活更加靈活、散漫,藝術形態更富民間色彩,而這一切又都不大可能被記載下來。尤其是當時活躍在南方的程朱理學不喜歡民間戲劇活動,設置過一些障礙。(本書第一章第四節“溫柔敦厚”中曾有提及,朱熹於紹熙元年漳州知事任內,約束當地演戲。史料見《漳州府志》卷三十八。朱熹的學生陳淳曾上書傅寺丞,言及禁戲事(何喬遠:《閩書》卷一五三)。)這些障礙當然無法阻止一門新興藝術的產生,卻有效地遮掩了不少當地文人投向南戲的目光。徐渭說南戲“語多塵下,不若北之有名人題詠”,(徐渭:《南詞敘錄》。)是合乎實情的。因此,南戲只能悄悄生長,當人們不能不注意它的時候,它已經是個“大人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