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 弦索琤琤

宋雜劇顯然還過於散漫。開頭一個“艷段”,已經“有散說,有道念,有筋鬥,有科泛”了,而且五個角色都出場;中間正戲,或唱或做,有兩種表現方式,從上面所舉的那些諷刺片段來看,雖有故事和人物,但很難對它們的完整性抱有信心,一次雜劇演出的正戲部位究竟是包容一個故事還是兩個故事,也不能確定;至於最後“雜扮”部位的藝術隨意性,自更不待言。

還缺少什麽呢?

還缺少一個足以貫穿全局的脈絡——一個完整的故事;

還缺少一種足以梳理整體的節奏——一種嚴整的曲調。

對此,瓦舍裏有一位熟悉的老鄰居——講唱藝術,提供了切實的援助。

講唱藝術本身的發展也已有漫長的歷史,到宋代,它的兩支流脈對戲劇產生了重大影響。

其一是敘唱完整故事的樂曲組合。這種樂曲組合,由古代的大曲發展而來。大曲是以一支曲子反復演唱多遍來敘述一個故事的音樂形式。由於演唱的是一個故事,依憑的是一支曲子,因此雖然單調、冗長,卻具有完整性和一致性。至宋代,大曲為了更加便於敘唱一個故事,在音樂形式上已經有所壓縮和篩選。這種音樂形式被宋雜劇吸收,也就把藝術的連貫性帶給了戲劇。它開始只是雜劇的一個組成部分,卻為雜劇輸入了汰除蕪雜、削減贅余的內在標尺。

其二是應順著一個長篇故事的邊說邊唱,叫諸宮調。諸宮調承襲著前代“變文”、“鼓子詞”的傳統,為北宋中葉的講唱藝人孔三傳所創造。(吳自牧《夢粱錄·妓樂》:“說唱諸宮調,昨汴京有孔三傳,編成傳奇靈怪,入曲說唱。”王灼《碧雞漫志》:“澤州有孔三傳者,首創諸宮調古傳,士大夫皆能誦之。”)諸宮調和上述大曲演唱不同,不限於一支曲子,一個宮調,而是根據故事情節的需要來選擇和連綴宮調、曲子。這樣,單調性被克服了,也並不帶來紊亂。

從史料看,諸宮調在宋金時代很流行,可惜流傳至今的作品甚少,主要是董解元的一部《弦索西廂記》(亦稱《西廂記彈詞》),還有無名氏的一個《劉知遠諸宮調》殘本。近人鄭振鐸(1898—1958)說:

……諸宮調作者的能力與創作欲更為弘偉,他竟取了若幹套不同宮調的套數,連續起來歌詠一件故事。《西廂記諸宮調》所用的這樣不同宮調的套數,竟有一百九十二套(內二套是只曲)之多,《劉知遠諸宮調》雖為殘存少半的殘本,竟也存有不同宮調的套數八十套之多。這種偉大的創作的氣魄,誠是前無故人的!(鄭振鐸:《宋金元諸宮調考》,《佝僂集》。)

近人吳梅(1884—1939)也曾說過:

金章宗的時候,可不是有一位董解元麽?這位解元先生,叫做什麽名字,實在考究不出。但是他做的一部《西廂彈詞》,至今還是完完全全的。為什麽叫做彈詞呢?因為唱這種彈詞的時候,口裏念著詞句,手裏彈著三弦,所以叫做彈詞,又叫做《弦索西廂》,又叫做《諸宮調詞》。這解元先生做了《西廂詞》,大家都彈唱起來,一時非常風行,不過都是坐唱,不能扮演出來。(吳瞿安:《元劇略說》(李萬育記錄),《中國文學研究》(下冊)。)

諸宮調顯示了在復雜敘事上的強大優勢。長達五萬言的《西廂記》諸宮調,有豐美連綿的曲詞,有線條清晰的故事,有廓理情節的說白,為了把聽眾長時間地吸引住,它又運用了收縱、轉換、頓挫、懸念等技法,構成了一個既有足夠的長度、又有審美力度的敘事文學。這樣的講唱藝術,如果出現在雜劇演出旁側的勾欄之中,必然會構成對雜劇的挑戰,如果部分地汲取到雜劇裏來,又必然會改造雜劇。誠然,如吳梅所說,它“不能扮演出來”,但當它與“可以扮演出來”的戲劇因素結合在一起,中國戲劇的真正成熟也就獲得了契機。

諸宮調的故鄉在北方,創始人孔三傳是山西人,後來主要在汴京流傳。宋廷南渡之後,臨安也隨之風行,但南方的諸宮調與北方的諸宮調已有了較大的變化,因而稱之為“南諸宮調”。南北諸宮調分別對南北戲劇雛形產生影響。北方雜劇受到的影響更顯然一點,例如,元雜劇之分為旦本、末本,一折由一個角色主唱,對不易直觀的場面加以敘述,以及音樂上的套曲結構等等,都可以看到諸宮調的影子。南戲受諸宮調影響的簡明例證,可舉南戲著名劇目《張協狀元》,它開頭出現的便是諸宮調的曲詞。當然,北劇、南戲之間,又會各自帶著諸宮調的印痕互相影響。(在北劇和南戲的淵源關系上,王國維,青木正兒、周貽白、董每戡、錢南揚諸家,都有各自不同的觀點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