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 藝術家大聚合

在宋廷南渡、金朝定都燕山(北京)以後,留在北方的一些雜劇藝人還在自己聚居的行院裏從事著藝術活動,他們所用的宋雜劇腳本,一般稱為院本。院本都沒有能夠留下來,但據某些記載判斷,它比早先的宋雜劇又進了一步,故事性、連貫性有所增強,滑稽表演的成分也有所增加,而有些段落的演唱已經是代言體的了。金院本,是宋雜劇的直接嗣承,也是宋雜劇向元雜劇發展的一個過渡形式。

這是一次重要的過渡。完成這個過渡的先決條件,在於戲劇藝術家的大聚合。

首先是各路演員由流離到聚合,而演員們的聚合,又以觀眾的聚合為條件;其次是劇作家與演員的聚合,這個聚合比前一個聚合更為重要,因為正是這個聚合,使中國戲劇從審美本性上走向了自覺。

先說第一種聚合。

宋元之際的長期征戰,使北方的社會經濟遭到大幅度的破壞。但是,作為戰勝者的女真、蒙古貴族是喜好歌舞伎樂的。即使在激烈交戰的當口上,他們也不忘記向宋廷索取雜劇藝人、講唱藝人、百戲藝人。(例如1127年金人就向宋廷索取“雜劇、說話、弄影戲、小說、嘌唱、弄傀儡、打筋鬥、彈箏瑟琶、吹笙等藝人一百五十余家,令開封府押赴軍前”。(見徐夢莘:《三朝北盟會編·靖康中帙》)這樣,在他們的軍事、經濟後方,如山西、河北的某些都市,便集中了不少藝人,並一直保持著濃郁的伎藝演出氣氛。(張庚、郭漢城、王季思等戲曲史家認為,金元時的真定、晉寧(平陽)地區是金、元統治者統治北方並向南方用兵的後方根據地,經濟穩定,集中了眾多藝人,為元雜劇的形成作出了特殊貢獻。)13世紀60年代前期,忽必烈修復大都(北京),使之成為政治、經濟、文化的中心,山西、河北等地的藝人便向這裏集中,伎藝演出有了更堅實的立足之地。由於這是在長期流徙之後才獲得的集中,因而顯得頗為畸形。雜劇,便置身在這個好像布滿了激素的社會氛圍之中。

再說第二種聚合。

蒙古統治者鐵蹄所及,中原文明遭到踐踏。這種踐踏,既是無形的,也是有形的。其中最為明顯的表征,就是漢族知識分子的被輕賤,被蔑視,被遺棄。蒙古貴族所實行的是一種界線森嚴的等級統治,民族分四等,漢人、南人被壓在低層;職業分十級,文士儒生競屈居第九級,位於娼妓工匠之後,僅先於乞丐一步。(十種職業等級有兩種記載:一官、二吏、三僧、四道、五醫、六工、七匠、八娼、九儒、十丐(《疊山集》),一官、二吏、三僧、四道、五醫、六工、七獵、八民、九儒、十丐(《鄭所南集》)。惟七、八兩級稍異。)與此相應,科舉制度也被中止了七八十年,統治者當時根本不想從漢族文人中選拔人才。這樣一來,元代的文人,基本上處於條條道路都被堵塞的困厄之中。正是在這種情況下,他們身邊頗為繁盛的伎藝活動吸引了他們的注意。他們可做和能做的事情不多,常常到勾欄裏去打發無聊的日子。不久,他們看到了自己施展才能的余地。

當這些落魄文人終於與演劇藝人相依為命的時候,原先粗糙蕪雜的戲劇,也就與較高層次的審美意識聯合在一起了。汰凈、拔擢、剪裁、校改,尤其是大量的創新,出現在他們的合作之中。

文人投身演藝,一開始必定會有心理障礙,但一旦投入,其中的傑出者就會對戲劇生活不忍割舍了。他們改造了戲劇,戲劇也改造了他們。他們的最高代表關漢卿在《[南呂]一枝花》《不伏老》套曲中寫道:

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,蓋世界浪子班頭。願朱顏不改常依舊,花中消遣,酒而忘憂。分茶、顛竹,打馬、藏鬮。通五音六律滑熟,甚閑愁到我心頭!伴的是銀箏女、銀台前理銀箏、笑倚銀屏,伴的是玉天仙、攜玉手並玉肩、同登玉樓,伴的是金釵客、歌《金縷》、捧金樽、滿泛金甌。你道我老也暫休。占排場風月功名首,更玲瓏又剔透。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,曾玩府遊州。

子弟每是個茅草崗、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,乍向圍場上走。我是個經籠罩、受索網、蒼翎毛老野雞,踏踏的陣馬兒熟。經了些窩弓冷箭镴槍頭,不曾落人後。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,我怎肯虛度了春秋!

我是個蒸不爛、煮不熟、捶不扁、炒不爆、響當當一粒銅豌豆。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、斫不下、解不開、頓不脫、慢騰騰千層錦套頭。我玩的是梁園月,飲的是東京酒,賞的是洛陽花,扳的是章台柳。我也會圍棋、會蹴鞠、會打圍、會插科、會歌舞、會吹彈、會咽作、會吟詩、會雙陸。你便是落了我牙、歪了我嘴、瘸了我腿、折了我手。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,尚兀自不肯休。則除是閻王親自喚,神鬼自來勾,三魂歸地府,七魄喪冥幽。天哪,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