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二 重回上海(第6/6頁)

我的心時時在莫幹山,我放不下膺白遺給我的鄉村工作。終抗戰八年,莫幹山是自由區,庾村是陰陽交界無人管,武康淪為偽縣。原來的武康縣政府遷在山後辦公,我們的莫幹小學搬在山上,與臨時中學都受其管轄。性白第一次到滬,我與商定,小學是義務的,且膺白所倡,我們盡可能維持私立。“臨中”本系應一時需要,如地方政府要辦,即交出,我們作客不作主,減少麻煩。歸縣立後,我仍有一個時期的按月捐助,張競心跟了“臨中”遷徙,為“臨中”校長。我這推讓,為見到小器風氣,有好事必攫為己有,不然即加以麻煩。弄得全社會活力毫無,生氣窒息,這是為國家我不能恕的一件事。

莫幹山難民最多的時候,為數約三四千人,曾有一個“中外難民救濟會”施粥。參加者三個方面:蘇州、湖州來的幾個教士,在上海的莫幹山公益會董事長葉揆初,和莫幹小學校長鄭性白;而性白實董其成。我對他說,教育的事我們獨任,救濟的事我盡居民一份之責,不得已時他可代我作些主。由公益會、莫幹小學這些民間組織看來,保全莫幹山大半由此。我後來看見一份教會的報告書,亦有山上辦教育的事。有益於人,功不必誰居,我們都不在乎的。幾個熱心的教士,尤其一位明小姐,年事已高,最後離山,至可感佩。蘇州的許攸之教士,往來滬與山之間次數甚鄉,到滬常來訪我,談所見鄉間情況,對遊擊隊感想極壞,逼迫鄉人錢財,至以蠟燭燒人臀部,為幾鬥米而傷人性命。他寫了一封信給他們的大使詹森,中有很著重的一句:“如果人民不被愛護,戰爭不會勝利。”這封信不但先給我看,而且托我投寄,這時各國駐使正跟著中國政府遷移,我寄到漢口請外交部長張嶽軍先生轉交。

中國的老百姓——尤其平常與政治無關的老百姓,無不赤子般的愛國,他們既不能遠走他徙,亦沒有資本逃避,他們是最對得起國家的澈底中國人。我寄出了許君的信,還念念不能忘此事。那時還有人視淪陷區的人為亡國奴,未淪陷的人亦無人管。我不得已寫了一信,信致蔣夫人,要點有二:一、勿視淪陷區人民為甘心亡國,他們是被棄,而不是棄國,要維持其向心力;二、對遊擊隊紀律之宜注意則更露骨言之。數月後接到回信說“完全贊同,後者尤當努力”雲雲。這些信都不曾留稿保存。我為許君的話所先入,此後數年每遇與遊擊隊有關或可通之人,必懇懇為民請命。一個較熟的人告我,無餉故不能不就地籌,則亦惟有望其“得人錢財,與人消災”而已。

性白遇過幾次險難:一次被土匪綁架,轎子到學校門口等他,他中途跳幾丈石砌,受傷久而始愈,因他的機警報告公安派出所,匪亦破案。一次他下山查田,被敵軍拘禁,幸他夫人鎮定,代理校事。我得訊請甘可權君輾轉到武康探望,時性白已由鄉民保在偽縣政府幽禁,待遇甚寬,他暗示可權叫我勿急,被拘四十五日而出。我聞訊時,大綱先告奮勇,我未知性白被拘的原因為何。恐系為吾家農村工作之代表,則大綱去多一人投羅網。可權在鄉間系生臉,而關系與大綱同,二人皆勇於為友可感。性白的兩個孩子在滬,念祖入院割盲腸,計嫂住院陪,大綱代表簽字。憶祖患中耳炎,大綱每次抱同就醫。

最可氣的一次是我們的武康縣政府派人捉拿鄭性白,搜查其寓所,他的寓所即是吾家“白雲山館”。其時他正離山到滬,他到滬為接洽救濟難民捐款,與我接洽教育經費。這兩件在莫幹山均是大事,在武康縣下亦不算小事。性白動身,縣長吳君知其事且促其行,囑其速去速歸。捉拿與搜查的消息到滬,性白在吾家,他將如何回去?不回去則工作交與何人?以後與當地政府如何相處?他的罪名為“態度灰色”,這有關人格的事我有義務為他澈底求個清楚。我自己寫信給浙江省主席,那時已不是朱主席(家驊)而是黃主席(紹竑),我再申述我們的農村工作經過,鄭性白是膺白請來辦農村義務教育,愛國不後人,我以身家人格擔保他,請指示以後辦事方針;又請程遠帆先生寫信給教育廳長許紹棣;二函都由性白持以面呈。他坐海船到浙東,轉麗水方巖——省政府所在地。戰時浙江省有臨時參議會,我被派為參議員之一,但未到差出席,曾由議長徐青甫代陳,亦由他告知開會情形。

事後查得山館被搜查之故,為有人眼紅性白有槍械。戰前庾村工作中有兩個小單位用槍,一是壯丁訓練,一是“騎射分會”。前者屬於我們的“鄉自衛”,在保甲制度下;後者屬於省。浙江省規定每縣有一“騎射會”,因經費關系,應者寥寥,庾村有馬有場有槍,故特準設立“莫幹山騎射分會”,成立於廿四年(一九三五)九月十五日。那日杭州總會來的代表是航空署長周至柔,主任蔣堅忍,教育廳長許紹棣,公安局長趙龍文等,膺白帶病出席,故我亦陪同參加。會裏有向南京國術館請得的弓箭,槍支系與壯丁班合用,山凹裏有一打靶場,學校裏有幾輛腳踏車,還有膺白的四匹馬:“蒼松”“白鹿”“武康”“安吉”。莫幹小學同仁都能騎能射,我與膺白都參加過打靶。槍十二支為“漢造七九步槍”,是蔣先生所送,向軍政部領得,手續均合法的,膺白去世,我為鄭重再呈報一次。抗戰開始,性白得我同意,為國家有用,為地方免憂,將這批槍支呈繳政府。槍是戰時內地最值錢寶物,有人以為性白手中定還有不少,故借題乘其離山之際,猝然來搜查,小人並無所得而去。這件事使我神經極不愉快,更加努力做得處處天日可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