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二 重回上海(第5/6頁)

上海是畸形地方,亦有畸形命運。有租界時,靠歐美人勢力,如同化外。租界被占領後,日軍主力已在太平洋對美作戰,無暇顧及中國一般居民,除物資漸缺,生活日緊,其他不受影響。車子我早已不用,司機仍留吾家,吾家一向只有傭人辭我,我不辭他們,尤其在患難時候。性元、懿凝走時,都留一個老傭人給我。這時水電都已有限制。我們晚上很早休息,飯菜從四菜一湯減至一葷一素,最後每餐只用一盤炒醬,葷素俱在其中。我向廚子解說,得家人同意,並非刻薄自苦,是對一般人的同情,廚子是抗戰勝利後第一個辭我而去的人。司機張子翔識字最多,能讀報,常在廚房讀報給眾人聽。他會在字裏行間,找出國軍勝利和敵人崩潰情形,他解說“崩潰”就是“嘩拉拉”,照他的說法,戰事似已早該結束。我常覺得愈簡單的人愈愛國,他們的愛國是無條件的。

我初到上海時,人心正在惶惶。傳說北火車站大廈是日軍最作惡的地方。這次的日軍軍紀非常不好,比傳說中的庚子時代不相同。同時各處偽組織紛起,許多人認識不清起來。在國軍節節敗退,而國際軸心國閃電戰成功的一段,是最可怕時期。一個很粗心的人來看我,他說:“黃夫人!你住在高樓不知外面情形,政府已經完全失去人心。”我說:“人屬於國家,不屬於政府,盡管不滿於政府,不可對不起國家。對不起國家,亦將對不起自己,千萬小心,勿聽邪說!”我請此人說話留心,可能暗殺之風將開。暗殺是我們最反對的事,尤其出於政府,我們不要忘記二次革命,因何而起。我說此話,非有預聞,不過一種猜度,不久果有陸(伯鴻)案、唐(少川)案、周(恭先)案,後來正偽對殺,不知究有多少人。一個憂國而憤無處效力的人,我怕他仿徨,說“扶持正氣即是報國,未有失人格以求國格者”。君怡曾受我請托,對進入內地的人曲意聯歡,多給面子,我亦受他的托,婉轉勸人定心,勿因甘言搖惑。我甚至誦花蕊夫人口占答宋太祖詩“十四萬人齊解甲,更無一個是男兒”,把“男兒”兩個字說得很重。變態的人我都不再相見。有兩個人使我十分痛苦,其一隔了五年,入而復出,忽然送信給我說,出處問題不欲有所爭辯,一日突然而至,自述經過,我不發一言。此人述畢問我近狀,我取一頁我的《半生雜記》序文示之,文曰:“雖渺渺之身,滄海一粟,然為正為負,無不影響斯世之盈虧,能不悚然恐而懍然懼耶?”他看後起身告辭,說不來這一次心不能安,我請留得與國人相見之地,他說不再求諒解矣。此人困於色,至此,萬想不到。又一人老實來告訴我要到北方去,他先述開戰後一段經過,兩國既作戰,認識的日本人概不往來,首都將撤退前,日使館的清水去找他,請再為萬一之和平努力,即將其所說之點,寫信送京晤王芃生君。王已赴漢口,乃求晤另一人,此人言某君亦認識當局,何不自達?他說國家緊急關頭而乃如此!又說戰事必延長,政府用焦土政策,不恤人民,人民何辜?他將盡保護之力。又對我說:“黃夫人!你研究歷史,當向遠處看。”於是我開口說:“天下豈有失去人敬意而能救人者!正因歷史,一失足遺恨千古,雖孝子慈孫不能敢也。”連下去我說了些當年膺白期望之意,維護惟恐不足,拳拳之誠當有所知?膺白論此人為對日人才第一流,惟尚須多認識本國與世界。惜其不久即病,無此機會。我說到此,他閉目默坐,極感動之狀,這感動是個人知己之感,對政府似更怨望。我又說:“我能繼黃先生,效他掬誠苦口之言,而不能像他薦賢報國;雖然,報國豈必從政?途徑正多,而叛國千萬不可。”最後我說得幾乎淚下,我說:“黃先生的政治生涯隨其生命而終,他的風骨我將繼之,有誤傳其主張者,我必聲明。”次日,我心仍不死,再邀之,謂時間甚促,但必遵邀而來;再盡忠告,已經不及。聞此人後來做不少建設工作,病終前,猶言不得我諒解為憾。嗚呼,此何能諒解耶?惜哉!

我斟酌甚久而後記此事,心甚痛。當時不入於楊,則入於墨,有被暗殺,有被政府買回,有的間接取利。政府派出地下工作之人,亦有黑地昏天生活。我曾為黑白分明,大義所在,而和極好的朋友爭執,爭執得幾乎絕交。我們的正氣何在?我歸罪於“政治”和“內爭”。“內爭”忽友忽敵,不惜結外援,夷夏之防甚疏。“政治”則得之者排斥異己,不得者不擇手段,如吸鴉片欲罷不能。許多人的犧牲是可哀的,可警的。我大聲疾呼“報國不必從政”,以中國而言,無寧“不從政”是報國,應之者很少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