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二 重回上海(第2/6頁)

許靜芝君系大綱的姊夫,第一個知道我到京。我因不願煩有責任朋友的神,尚未通知嶽軍先生。靜芝見他還在設法叫莫幹山的電話而接不通,代我報告已經到京之事。戰事起後,嶽軍先生曾與我通過長途電話,叫我安居在山,候他指示。膺白在時,我們沒有通過長途電話的。嶽軍先生到乙藜家看我,見面仿徨,不知語從何起。辛亥以來,我們失敗而共患難之事不止一次,這次是大大不同。我問起蔣先生,知蔣先生時時叫人請他,到後又無話說。談到行程,他勸我到重慶,四川是嶽軍先生家鄉。公權先生來,我謝他好意,我知道為我留這間艙房是不容易的,我有點不受擡舉。

我決定買著一般人可以購票之船,即搭以動身。初擬到重慶,算賬時始覺攜款不夠。我離山時盡量留給學校,各人身上究有多少,至此方才明白。款不足,改計到漢口,伯樵、仲完跟著我伸縮。仲完看我算賬猶豫樣子,急急塞五百元鈔票在我手裏。新華銀行王志莘先生是他們的朋友,我亦相識,請我們到漢口住新華銀行行員寄宿舍,於是住的問題亦暫時解決。一天,我們買到了民生公司的“民俗”輪船艙位,嶽軍先生派副官楊守茂送我上船,楊副官系膺白舊人,在船上數日,候至“民俗”開行始別去。

“民俗”船泊南京江邊久不開行,為被幾處機關要扣用。此時雖有新設之船舶管理處,並不能指揮如意,各機關不相為謀,所派的人各自坐在船上不許開行,最後一次是軍政部要用作長官辦公用。此事我後來知道楊副官每日報告嶽軍先生。我們獲準放行之日,乘客人人稱慶。“民俗”此次上駛,系規定裝政府的疏散物資而售普通客票。這次乘客比平常加倍擁擠,一個鋪位有兩個人日夜分用者,王大綱即與沈來秋君分一個鋪位。許多平日坐頭等艙的人都坐了統艙,我和熙治仍分得一間兩個鋪位的房。從我們到南京,以至船到蕪湖,天一直陰或雨,敵機未來。舟抵蕪湖,奉令停船候裝兵工署之貨。船停在江心,不能靠岸,靠過一次,散勇紛擁而上,向行李堆中藏躲,呼之不出。沿江和沿粵漢線所見散兵,與在京杭國道上所遇小隊,情形大不相同。

如此船泊江中,日日用小駁船到蕪湖候消息,而貨並不至。“民俗”不是一條大船,在南京已經裝了載重量三分之二的物資,只余三分之一容量,而乘客則已倍於平時。在蕪湖江中幾日,天氣放晴,敵偵察機不時在空中盤旋,乘客起慌,船上執事亦出怨言。乘客說:千余人的生命不及未準備之物資。執事說:如果政府辦事劃一,多少物資限多少日子裝到目的地,與船公司合作,諸事要合理快當得多。即如“民俗”停南京江岸碼頭,與停蕪湖江心之日,多過於在長江行駛之時。倘不硬扣而早放行,則已裝之貨早經到達,而船亦已作第二次之上駛矣。

我與伯樵、仲完商,如何將這些情形報告有關的機關,和我們所認識的朋友,請求準船早開早回,不誤公事,實際有效而怨望可平。目標是軍政部兵工署一個方向,我們同時發函發電,都簽了名。並聲明:發出函電將不待回音而開船;因此時政府各機關已都在移動,函電何時到達與能否到達,均不可知,故不得不如此。從商酌、定議、起稿,以至送信人登陸,再回船,天已黎明。四時頃,船身開動,我們始休息。此事經過,除船上執事外無人深知,惟一夜出入上下人聲,而忽開船,人知有異。次日我們進飯廳時,有人高聲言:代表全船難友向昨夜為福斯努力的人致謝,我們的一桌都低頭不語。據聞後來漢口報紙傳說其事,或謂有人出頭,或說有人發脾氣,則皆似是而非,有錯誤。三人中起稿是我,仲完甚性急,趕出趕進。伯樵有病,疲乏而不肯先睡,則系事實。

舟抵漢口以前,船長成君拿紀念冊要我寫幾句,他告訴我這次旅程有不少知名之士同船,我已經見過左舜生先生,和《大公報》記者範長江,他特別指出佛學大家歐陽竟無先生已經寫了很長一段文在冊上。我先躊躇,他固請,我寫了“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”,他有點驚愕;連下去寫:“人人求諸己,盡諸己,與復可期,小挫勿餒”,他始點頭同意。成君的夫人姓羅,正由京滬接父母弟妹返贛,羅家幾個姊妹都天真活潑,喜與我親近,臨別索通訊地址,我正前路茫茫,答以太平後在莫幹山。

漢口新華銀行宿舍在租界一所弄堂房子的三樓,我們一群人擁到,頗有難於安置之狀,他們分給我們大小空房各一間。仲完處處怕我不安,在人地生疏之際,她立刻到木器店租得用具,把小房間布置得床桌椅櫃俱全,安頓我和熙治。她自己與計、樓諸君合住大房,每人一只床,另外只有一張方桌。伯樵住到志莘先生房內,大綱睡在穿堂即吃飯間,白天把帆布床寄在大房。這兩間房不久有別處行員來住,我們客又攜客,不便久擾,心亦不安,我同仲完四出覓屋,無奈租界早已人滿,空屋被捷足先登,或已被機關指定。我們看屋,地點愈看愈壞,租價轉身即加,大戲院隔壁、薦頭店樓上都去過。為用款問題,我托大綱到浙江興業銀行看看葉揆初先生是不是在漢口,我在上海有點錢在興業,請在漢口給我支票開用,我務不用超過四千元。這樣無憑無據,且我從沒有向揆初先生商量過款項的事,竟承他一口答允,如此解決了一部分的困難。揆初先生後來在上海接洽救濟莫幹山上難民之事,戰後又參加我們的莫幹農村復興委員會,那時他已七十多歲。大綱去訪他時,他正接到他女兒女婿合家老小逃難在錢塘江覆車不救消息,意態頹喪,而我不知其事,以此相煩,甚為不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