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一 抗日戰起(第5/5頁)

浙江大學竺校長藕舫(可楨)夫婦到山來訪,他們正在打算浙大遷徙的問題。我自己在山雖未萌退志,然莫幹非可久安,於大學不宜,據實以告。他們想把孩子送“臨中”寄宿,我答應照顧,後來局勢急轉,未成事實。我想起杭州的“圖書”應早搬開,請其向有關的人陳述。他談起我所捐屋,謂聞有人提議發彩票出售,問我意見。我說:“為抗戰用,已經提出,但憑政府處置。個人則不取賭博方法的。”

同學趙佩文(懋雲)由她家鄉四川榮昌縣來信,謂江浙恐不守,請到她家避難,這是第一個來邀我的朋友。後來還有武漢方面膺白的朋友,都令我感激。我函謝佩文,我以為江浙駐有重兵,且築有極堅固之防禦工事“興登堡線”,不想半年的堅守都不能的。

白雲山館石砌前有一棵大楓樹,為全國最大的一棵,入冬葉褪深紅色,以前我們在此時都已返滬,故未見過。這一年滿樹紅葉,扶搖上天,婆娑蓋地,景色正對著“臨中”高年級的講堂。我常常想,這小小山頭,能作“避秦的桃源”,亦能作“亡秦的三戶”。同居的計太太、樓先生漸漸以避地之說打動我,她們聽到幾家人家的遠行計劃。一日我對她們說,在山我還可以做一點自己以外的事,出門將何之?人地生疏,累朋友於心不安,無人照應,寸步難移。於是我們心又定下來,不作任何準備,但我從不勸別人留在山上。即我們學校的安排,亦只使人在山一日有一日書讀,始終給人以流動自如的。伯樵、仲完曾來山上,伯樵為京滬滬杭兩路局長,已在夜間疏散重要物資,暗渡錢江大橋。仲完想留在山上,又想勸我走。他們離山赴杭,我又清靜下來。浙江省政府決定撤退之前日夜間,財政廳長程遠帆偕王大綱到山,告我明日將離杭,在杭與伯樵等談過,恐我出門無人照顧,與大綱商,願否再來吾家,大綱一口答應,故立刻請他攜鋪蓋及一小皮包,隨同上山。危難中許多故人不忘我,令我感激。從此,大綱等於吾家一個子弟,助我各種事務,在抗戰時及抗戰後,我所經手之公私各事,無不有其一臂之勞,到一九五〇年我全家離香港到美國為止。

廿六年(一九三七)十一月的一個深夜,庾村來電話,說話者是吾舅葛振民(敬康),他剛由南京到庾村,有卡車一輛來接我,是伯樵等所安排。他告訴我,白日有空襲,在京杭國道上車須夜行,他們深夜到此,擬次日夜間回京,要我在傍晚以前下山到庾村起程。他另有小車來接敬安姨母返京。我斟酌之下,時勢至此,不再以無用之身,仆仆道途。與仰先嫂商,請她攜德容,並代我將熙治帶走,我仍留山。康舅再來電話,我不下山,他亦不歸,請勿固執。我的妹夫錢乙藜,與仲完復由南京來長途電話,謂此系最後且難得借通之軍用電話,請勿負朋友之情。仲完說話等於哀求我離山,她們在乙藜家候我。一日之間,仰先嫂代為整理各人行李,女教師無家在山者均同走。性白、競心都主張我走,減少山上目標,說我可為之事他們必繼續為之。遂與性白商必要時學校、農場種種措置,我告訴他,同人安全為第一,身外之物請勿顧惜,屬於我私人者更勿措意。我堅守此約,抗戰八年中,性白夫婦及其他往來山滬之人,我從未幹以私事。對於文件,托以不能保則毀,此事性白夫婦為我辛苦妥善保存,使我今日還有一點可貢獻的史料,連裝置藏山的工友,我終生感激不忘。性白夫人名李雪鈞,亦屬莫小教師,後亦參加我們校董會。終抗戰之世,她夫婦堅守崗位,直接保全了莫幹小學,間接保全了莫幹山。

在夜色蒼茫中,我們一行人到庾村“文治藏書樓”,此時吾家在杭州的書亦已搬到此地,我曾與浙大竺校長談杭州圖書館的書,而我們自己的書我一點未有安排。這時莫幹小學的小朋友們已放學回家,都未得見。經過膺白的墳,我默念:萬一被炮毀如何?繼思普天之下,何處非先人廬墓!膺白若不死,正欲“拼此一命”,則何惜此白骨?忽然一個奇想湧上心頭,我托性白:此地若為敵占,臨走請用泥土掩蓋石碑,不留名姓於淪陷之區。

(原載《傳記文學》第六卷第六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