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〇 分手與身後(第4/8頁)

這是暢卿先生絕筆,不到旬日,他在武昌被刺身死,他正在湖北省主席任上。他在湖北地方之治績,稱道者不止一人,後來抗戰時我到武昌漢口,還看得到他在短短時期中所表見的地方建設。為膺白的病,朋友們百計求意外的得救,有人介紹秘方,我雖十分希望,然亦深恐煩勞無謂之跋涉,故每次必將詳細病情,及已經用過之方法,報告清楚,使關心的人有所根據,函中所謂“詳函惠示之件”則是。這位補醫生後未來滬。

蔣先生初聞膺白開刀結果為癌症之電曰:

上海宏恩醫院黃膺白夫人:寒戌電悉。二兄病情,不勝憂惶之至。如天相善人,當可出險,現在先應竭盡人力,期得速瘳。務請達觀曠懷,勿過憂抑,使病者精神安泰,以期得有轉機也。並請隨時詳電為盼。弟中正手啟銑。(二五、九、十八)

嶽軍先生來長函說:“聞訊天旋地轉,腦痛欲裂。”中外朋友來函問病,來宏恩醫院探視者,難以盡記,我無不銘感於心。蔣先生所囑“使病者精神安泰”是我最後努力的事,實因有這許多親友們給我安慰和鼓勵。下面是我十余年前舊稿“徹悟”與“歸山”兩節,分錄插入此文。“徹悟”一段如下:

居醫院日久,病不減輕,病人不免焦灼。中外醫生助為飾辭,時慮技窮。親友勸我以實告,我堅持不肯。每日自早至暮,我甚少有單獨談話機會,我在外面做點什麽,病者亦不知,晚飯後打針入睡,人散而病者亦無力說話矣。一日傍晚,膺白忽告侍病者早散,言之再三,數十分鐘後,我問是否要與我談談?曰:“然。”是日晚間膺白叫我:“今日勿念佛。”我一人坐病榻側,他問:“你看我的病如何?”我曰:“醫謂甚復雜,須再經手術,慮君不支,故試以中藥。”遂緊接曰:“君知我近來茹素念佛何為?半為君祝福,半為自己求解脫也。山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,自君入院,故舊之遭變故者已幾人矣。段芝老數日前在此照X光,今已謝世,暢卿兄正介紹四川名醫為君治病,而忽被刺身故。”他聽到暢卿先生噩耗,幾動感情,我緊接曰:“人事無常,於茲益信。我曾有一念,君此番病愈,我將出家。”他插言曰:“此何可者!”我又接曰:“生老病死,無人可免,亦無人能代,若可以代者,君之病我必一力任之矣。然君此次病愈,必更有最後一次病,我不忍見君之病,亦不忍君見我病,故欲出家,恩怨一齊解脫。”至此,膺白目閃閃有光,神氣活潑曰:“生死事曷相談談?”我曰:“待君小愈。”曰:“照現在情形我必先去。”我曰:“我雖無病,然忽然先死,未嘗不可能。”至此他問曰:“爾若先去,有何囑我?”我曰:“凡須留待我做之事,我去,盼君急急自做。”曰:“我去,爾將若何?”我曰:“請一人為我管家,埋頭急急料理筆墨事。”曰:“何故?”曰:“不憶廿五年前在焦山,他日爾為我傳之約耶?縈於懷者久矣。”乃從容述所擬寫稿之章目內容,大概取材,及每個問題擬就商之人名。膺白靜聽我言,偶加可否,有時言:“此事太小,不足掛齒。”我所以不憚煩瑣言之者,欲探其意思,有何囑咐之語也。言畢,他不反對亦不熱心,默然良久曰:“無論如何達觀,半年內決難動筆。”我曰:“約須兩年完工。”曰:“兩年後如何?”我躊躇未應。曰:“歸心如箭耶?小的苦矣。”“小的”者熙治,尚未成年,我知其恐我厭世,故以兒女情動我。曰:“對兒女如種花,盡灌溉之責,彼自有福,然我亦有我自己,決不暴棄。”至此膺白忽從被中伸手出,緊握我手,曰:“我幸福,我安慰,得此伴侶。”又曰:“爾何時養此勇氣?”我曰:“不憶授我《軍人之妻之心得》一書時耶?二十余年來時時作此準備也。”此時膺白喜極,二人如在另一世界。我結束我言曰:“君常誦納爾遜最後語:感謝上蒼,我已盡我責任矣。請亦作如此觀,國家自有後來的人。自今以後,將健康托之醫藥,生死付之天命,靜以待其至如何?”膺白連呼曰善。自此日起,絕不復道醫藥病苦事,相見彼此一微笑。

勞克斯醫生的建議,多少朋友的關懷顧慮,經我兩個多月的固執,雖始終未曾說穿膺白真病,然有此談話,去者留者,都打破了生死一關,是我一生較少遺憾的一件事。次日仲完來,見膺白忽然活潑,詫為天意。仲完每日為病人煮一鍋粥,為我燒一素菜,親自送到醫院。她與性白姊弟二人,陪我吃素,到我開葷之日為止。袁文欽夫人代煎中藥,範石生先生所開湯藥,每日由袁家送來。親友們種種分勞分憂之事,難以盡述。一日,膺白指明要請幾個朋友面談,囑大綱邀請;其中一人是張熔西(躍曾)先生,熔西先生筆錄且保管膺白的遺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