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〇 分手與身後(第5/8頁)

廿五年(一九三六)十二月初,膺白逝世前三日,時醒時昏,我已籌備其後事。嶽軍先生由京來,與我討論喪葬事宜,言:時局緊迫,葬事宜速,問葬地有何計劃。我忽憶一日在庾村,散步過一王姓廢墳,膺白對我言:“他日爾我亦葬此,為黃墳如何?”遂告嶽軍先生:莫幹小學附近有地,最為便利,不必新買,乃決定葬地在庾村。身後之事,膺白與我皆不看重。他曾經與我提起美國的阿靈頓國葬場,和英國的西敏士廳堂。人六尺地耳,中國人身後糜費太大。故我遵從他平日意旨:少費錢,少費事,少累人,不以無益耗有用。附身之物,全用國貨。中央銀行銜蔣先生命送來治喪費,我謝不受。蔣先生來電曰:“籌備二兄喪葬,聊盡後死者之責,請勿外視。”我復謝曰:“膺兄在日,屢蒙厚惠,今所貽我,足以了後事,不敢再受。”其後孔庸之先生親送支票至,責以如此交情,不可辭,乃作為獎學金。獎學金後來積成三萬元,托新華銀行辦理,有年息三千元,分為十個獎額。抗戰後幣值日落,終至不值一文,至為遺憾。

膺白最後所知道的國事,是百靈廟捷報,在前線指揮者傅宜生(作義)先生。他曾經向範石生醫生談過華北地方政治,甚稱道博宜生先生在綏遠省主席任內,改良馬畜,獎勵生產,是最能在艱苦中積極求生路的一省。故範先生將捷報消息告之,令歡喜。當嶽軍先生與我在隔室商量,膺白在昏迷中忽然呼我。我走至榻前,他正閉目演說軍事。自民初他交卸軍隊以來,他的注意力很少在軍事的。我急請嶽軍先生同聽,聽他斷續言:“第一路……第二路……進……退……”等句。嶽軍先生高聲告:“百靈廟大捷,氣象甚好。”膺白應曰:“此小事也。”至此不復能言,我必須將他最後的精神達到前線,曾發下電:

太原閻主任百川先生:外子膺白不幸,辱蒙電唁,感激莫名。外子彌留前猶屢念綏遠前線將士勞苦,謹遵遺意捐助洋三千元,聊表慰勞。除已交《大公報》匯請轉撥外,謹此電達。(二五、十二、十一)

吾弟君怡代我至庾村相度墓地。我請他與莫幹小學校長鄭性白二人決定地點。用本地工人,照土法作穴,由性白監督工事。這時莫幹小學校董會已推我繼任董事長,莫幹小學校董會是我們農村工作的重心,如此,鄉間熱心的人知道工作決不中斷。性白提議將我的墓穴同時做好,將來不再費事,並加強我對庾村生死系之的表示,候我回音,我電復遵辦。民國廿五年(一九三六)十二月廿七日,膺白逝世“三七”之期,歸葬於莫幹山麓庾村。我舊稿“歸山”一段曰:“墓制務小,遵遺志也。旁植松柏海棠丁香若幹株,生前所愛好者也。附近隙地數畝,為莫幹小學實驗園圃。其南數百步,為小學校舍,弦歌之聲可達,魂兮所樂聞而呵護者也。其西數百步,為文治藏書樓,紀念親恩而築,亦庾村書卷中心,我他日將讀斯居斯以終余年者也。推窗相望,蔥郁可接,虛左待我,宜無憾也。不置表銘之屬,天日可表,心版可銘,無須爾爾也。碑曰:‘黃某沈某之墓’,聊以志其處而已。”

蔣先生在西安事變後歸來,遭其令兄介卿先生之喪,我去電慰問,得復電曰:

艷一、艷二兩電均悉,承慰唁至深感激。此次旋京,竟與膺兄永隔人天,尤切悲感。知靈櫬業已安葬,稍緩當往展奠也。

蔣先生、蔣夫人後來同到庾村掃膺白之墓,我去信道謝。又請求二事:一、膺白之歿,政府有治喪公葬明令,我以遺言既戒鋪張,事實上在三星期內,喪葬俱已畢事,而財政部與浙江省政府還來公文催我派員會商,故特另備呈政府請辭榮典文,以了手續。二、近十年中,膺白對國事有所見,大都傾陳於蔣先生,我請求如有其親筆文件,或口述之足錄者,賜我以抄錄機會。我說二十五年前,曾有“他日爾為我傳”之約,不幸已成讖語,敢竭余生,以踐宿諾。

我只顧踐此生死之諾,忘了那時國事的煩憂和緊急。我不料幾次大難中,天給我迄今三十載的余年。

蔣先生蔣夫人給我復電曰:

上海黃膺白夫人親鑒:七日尊書,今在廬山始奉讀。弟經滬以時間匆促,行動不便,又恐病中相見,徒增悲感,故未奉謁,不勝歉疚,待再到滬奉訪也。中正、美齡同叩真牯。

我不能忘記膺白喪中,蔣夫人給我的安慰和鼓勵。平常我不是山居,即遠在他方,並不多與蔣夫人晤面。這次她參與膺白的大殮,一天晚上來祁齊路吾家,坐得很久。我還說不出什麽話,但心知她的好意。她說我幫膺白忙已久,今後自己“一步向前”,一步向前幾個字她用的英語,我知道叫我不再躲在後面。她問我要不要出國走走,不去從前曾經到過的大地方。以免感觸,到小一點地方去。臨走她告我快要離滬到蔣先生處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