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九 余事

據我記憶所及,與檢視膺白在政整會任內,他與蔣先生及行政院汪院長往來電報,完全為國家,文字中尋不出一句不諒解之言與一件不諒解之事。國難要比民十七(一九二八)濟南案件嚴重得多,但政府搭配得分工合作,比濟案時散漫情形不同。濟案時,蔣先生是北伐總司令在前方,日軍所提無理要求都送到總司令部。南京國民政府尚未經國際承認,國府主席譚延闿向日內瓦國際聯盟申訴不受理,外交部長黃郛對日本外交部的抗議亦無效。日本軍人已開始不受其政府約束,而我們是前方後方責任都在蔣先生。後來是蔣先生派張嶽軍先生到日本,日本派松井石根,同到濟南,勸制日軍師團長福田,福田亦見曠時並不能持久,搞不出更多的禍患,而下場的。

這次,是北平、南京、南昌一個三角架,不是民十七的一直線。可以分責任,亦有伸縮。這個形勢倘支持多幾年,能夠:一待蔣先生國內大業澈底成功,二待國際上其他國家的沖突在中日戰事之先,則中國元氣之傷不致如此。可借日本軍人不容等待;中國政治不能等待;連膺白的健康亦不及等待;廿四年(一九三五)起他病了,廿五年(一九三六)冬他去世了。

我必須回頭記幾位關心膺白的人,第一感謝胡宗南將軍,廿二年(一九三三)五月膺白離滬北上的次日,吾家來了個陌生客人,持有胡將軍的介紹片,門房告以已經動身,乃留地址而去。我忽然記起去年膺白從蔣先生處回來,告我在長江輪船遇一少年軍官,自我介紹為“胡宗南”,言濟案時在總司令部,親見膺白的決斷與勇敢,有甚深印象。這正與一些歪曲宣傳相反,我不勝知己之感。見片即請一朋友回訪來人,知系戴雨農(笠)先生,受托照顧膺白。後來由膺白指定一秘書,隨時與通消息,廿三年(一九三四)我們南歸,在杭州與戴先生同過一次席,同座系本省軍警界人,對膺白的工作均了解,膺白這日感動而喝醉了酒。胡宗南將軍,那時似系第一師師長。

在華北有兩師中央軍,我知道蔣先生都寫過信。一九六四年在台灣承黃達雲(傑)攝贈原函如下,黃是當時駐華北師長之一。

傑弟同志大鑒:駐平環境復雜,應時時謹慎,膺白先生為中患難之交,弟等應事之如事中,諸事須隨時請教,得益必非淺鮮也。順頌戎祉,中正手上。

廿三年八月廿二日

我必須記一對可敬愛的老朋友:張溥泉(繼)與崔晳雲(震華)伉儷。溥泉先生是發表為政整會委員辭而不就者之一,不知何故他到北平未告膺白。一次蔣夫人到平,無意中提及溥泉嫂去看她為故宮博物院事,我始知溥泉嫂亦在平,回頭即去看她,她是我天津女師同學。溥泉嫂是一熱情心直口爽的人,甚為念舊。民國七年(一九一八)天津大水災,我們兩家恰巧都住天津,溥泉先生正在廣東,膺白騎了馬去看她,她已回避高地,但傭人告訴她膺白涉水而往水到馬腹之事,以後她每見我或膺白總要提起此事。這日我到她家,她說溥泉先生在何敬之先生席上遇見膺白,回家告訴她“黃膺白黑瘦黑瘦”,她說:“我回答他當這個差使還能白胖白胖?”“一個待朋友肝膽的人,會對國家不肝膽?如何聽幾個後進之言,而疏遠一個老同志?”這時溥泉先生進來同坐,這些話大半聽到。我禁不住說了許多實情與苦楚,尤其對國事的焦急。他二位靜靜聽我,我告別時,他二位同時問我次日下午是否在家,我答有空當再來,他們說不是答訪而是看看膺白。次日我們四人相敘半日,便飯而別,溥泉嫂對我說過的話,又對膺白說一遍,說得很多,最使我感動的,飯後我去看茶之際,溥泉先生特意走過來告我:“今天雖然我內人說的比我更多,但她所說我完全同意。”這樣早期革命同志的天真態度,令人永不能忘。

膺白當華北之任,他本人有兩個弱點:一是“真”,他真而日本少壯軍人毫無誠意;二是“想解決問題”,而日本人正時時處處制造問題,永無止境。但他亦有其強點,其強點在“守正”,無論日本人中國人不能向他說私話小話。他對日本的認識,使走江湖式的人騙不了他。他對本國的忠誠,使“人”或“派”的恩怨利害動不了他。他對朋友盡直接建議之責,而從不在他方面作責備之語。我檢視他對部屬的電報,都甚客氣,處事有錯,常自認過。對蔣先生電反最率直。他不贊成一黨制,屢建議改良,然從不在外唱高調,以博社會之同情。他從來沒有借過日本人之款,與日本人從不談“錢”字,亦從沒有插嘴或經手買任何外國武器。用外國人廢炮廢槍殺本國人是他最反對之事。日本人從不敢請他聘用日本顧問,他始終獨立而不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