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七 塘沽停戰協定(第4/11頁)

我說這番話,並不是說日本可以橫行無忌,而不至於受世界的制裁。我深信日本的行為若不悛改,這個世界為了整個世界的安全,必有聯合起來共同制裁日本的一日,但今日決非其時。今日即使有世界大戰起來,我們也決不能利用。何況縱觀全世界物質與心理的狀態,我們決不能妄想世界各國為我們出多大的死力(天津一家英國報紙曾問:國聯若真執行盟約第十六條的經濟制裁,中國能和日本完全斷絕經濟關系嗎?),我們可以斷言,現時幾個有實力的國家(國聯內的英法,國聯外的美俄),無不希望我們能做到對日問題的一個暫時的段落。上海的停戰是一個段落,今日華北的停戰又是一個段落。軍事做到一個段落,即是使敵人的暴力暫時無用武之地。暴力無用武之地,然後敵人國內的和平勢力可以漸漸擡頭,而國外的正義制載也可以有從容施展的機會。戰事延長,局勢擴大,則軍人的勢力可以無限的伸張,國中輿論決不敢與軍人背馳,而一切國際制裁也決不能發生絲毫的效力。

這篇文章是否已經全錄我不記憶,其中都是我們要說而不能說的話,故不嫌其長,把我所見的全部抄下。這是當時最透徹亦最大膽的理論,我佩其謀國之忠,不僅是借以解釋政府的政策,以及膺白的工作為無誤。

塘沽在天津前站,實與城下之盟相去不遠。膺白親筆的電稿中有不少“心酸膽裂”“淚內流”字樣,我今見之猶泣下。停戰本屬軍事範圍,以言政策屬於整個政府,以言臨時局部責任則屬北平軍分會,然由膺白為之者,頗與政府為表裏,而分負國家之責任也。膺白自己亦因當時內政之分裂,外交之寡助,軍事財政均無辦法,各項估計和看法均覺不能戰而不可戰。上章言幾年來政府曾幾度要膺白任職,亦幾度要他北上,而他均推辭,終於在大軍潰敗,平津危急之際而受命,其主要目的對外系緩和日本,對內系綏靖反側。反側實亦日本所支持制造,民族之羞,而百孔千瘡,來源是一。吾人從極度內省,則物必自腐而後蟲生,自己豈能辭咎?而過去歷屆以來政府之責任尤重。“甘棠召伯”之所以可思,而遺大難於後人者為可痛也。此次國難嚴重,內外指責,不免集中於政府與黨治。膺白息影有年,與革命有甚長歷史而非黨員,日本人中思想較自由者對他略有認識。他的朋友稱他為從不“忽友忽敵”“朝三暮四”。他是這個時期中,政府可以相信,敵人可以接受,惶惶不定者可與相安的一個人物。他沒有什麽特別本領,他愛國,愛朋友,愛愛國的朋友,希望大家以國家為第一。這是他最後一次受職;最後一次與日本人交涉。他的忍辱圖強,為東亞和平,為亞洲民族復興基礎,一個願望,完全失望且失敗,是“知其不可為而為之”一段慘痛之事。他亦希望華北在停戰以後,力圖內政上之振作,更力不從心。我在這段時期,出入於前台觀眾與後台執事之間,有時站在國民立場,忍不住喝倒彩,向演員抗議。亦有時知劇情緊張,不如此則如何?亦向演員致同情和慰藉。“死而後已”一句話,真的看見了。

廿二年(一九三三)五月十七日,膺白車抵天津,河北省主席於孝侯(學忠)先生早一站去接他,同到省署,急欲知中央有何辦法,且聲明他必服從中央意旨。膺白亦聽到許多軍事實際狀況。十七日在平參與軍分會會議,重要將領俱出席,前線支持已不能以日計,而以時計。宋哲元將軍言其兵在喜峰口進時如虎,退時如狗,此時則如綿羊,驅之不動。商震將軍允在某翼支持一日,為全場最能負責之人。形勢如此,已準備撤退,棄平津矣。據當時隨膺白在平之張寓鋒君言:“二十二年五月十七日,黃公北上,駐南海豐澤園,日夜籌謀,席不暇暖。至廿一日情勢更緊,公終日在外開會,至下午五時歸來。時在豐澤園者,僅何克之(其鞏)、何傑才(其偉)、傅墨正(孟)及余四人耳。公曰:‘此間恐難保全,初步擬退定興,克之可隨余行,傑才可返上海,墨正與寓鋒同辦善後。’隨以一單交墨正,而以行李屬余曰:‘七時我再出去,汝等可先預備。’七時,公外出,至十二時李擇一君來電話,余接電正答公不在家,忽聞履聲篤篤,急屬稍待,而以電筒授公,只聞電話聲:勿帶一人,速至某處。公返身即出,至次晨六時歸來,精神極疲,面含苦笑曰:‘可不走了。’從此六十余日,公則早七時即為奔走者所困擾,夜十二時猶未休息,余等朝夕相侍,日見其瘦,與下山時判若兩人矣。”

塘沽停戰協定後一年的《大公報》有短評曰:“五月廿三這個日子,至少平津的人們應該還沒有忘記掉。去年的五月廿二日,北平眼看要有街市戰的最緊急一天,北平官署已經準備移保定,幾列專車在車站升著火,從北平開出的火車都滿載著避難的人民。但同時在晚間起,開了休戰談判,到天明二十三,決定了大綱,本報在午前七時發出報告形勢急轉的號外。今年今日,遊公園看花的市民們,想一想我們這一年畢竟做過些什麽工作?得到了什麽進步?”實際,豈但準備移保定,一部分已經到石家莊。豈但火車滿載難民,載不了而等候在車站者更不計其數。惟最後兩句是真的:過了一年,絲毫沒有進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