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四 莫幹山(第2/6頁)

膺白覺得我們必須靜下來,安居一地,勿再累朋友們為他不安。我們商量在山上借一空屋居家,他本來愛山有癖,我極力贊成。這一年,西人業主尚都不上山,空屋極多,許多願出賣。我們在鐵路旅館臥室遠望的一面,一堆樹林中有一所屋,我同膺白每日望見,甚為合意。去看,一塊梯形園地最高端一座屋,屋內一臥室一起坐間均極大,朝南有甚寬暢陽台,後面有儲藏室,上面假樓亦可置榻。業主去世,太太在滬急等錢用。於是膺白留在山上,我獨返滬成交,即帶行李,攜熙治到山;無論如何,這個夏天決計全家住在山上的了。

我下山之日,逢大雨,衣履盡濕,到滬即做雨衣兩件,為自己與膺白各一。不料返山又逢大雨,小火輪原定下午四時可抵三橋埠,因河水高漲,幾處橋洞不能通過,繞道而行,至晚八時始到埠。膺白亦向朋友借了雨衣兩件,下山接我們,我們冒雨登山,坐著藤轎,轎夫涉水而行,以樹葉掩護手提燈籠,行路甚慢,到旅館已午夜十二時。熙治坐我懷中,一路早已睡著,次早醒來,見山頭屋宇都在眼下,以為“與天已近”,她時年六歲。

莫幹山一共三個山頂,都在一望之中。五百〇九號英人“瓊司”家的屋在東頂,種有不少楓樹,入春滿園紅葉,原名“春園”。這些楓樹,我們進屋時小者二三尺,大者身高,迨我最後一次到山——民國卅七年(一九四八)八月,已蔭可蔽園。屋內器具都現成,床榻碗盞俱備,我們喜其簡樸,一切保存使用。若幹年中,僅添藤沙發椅一套,各人書桌一張。其後吾家在山上添築客舍,山麓建藏書樓,向上海搬來用具均較新式,但自用之件始終是瓊司家舊物。我們不能不除去瓊司家原有門牌;這舊主遺物,後來我們以之砌入園中一處石座,以存紀念。膺白同我商量給這屋一個新稱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在這以前幾個月,我們在上海,整理由天津運來的書箱;一向我們書放在書架,搬家則裝大木箱,書架已一再放棄,書籍裝卸亦苦費手續。膺白想起舊時以小木箱置書之法,平時疊疊如櫥,搬動時原箱加上夾板。伯樵介紹其素識利通木器店,價目公道,主人頗有匠心。膺白和他討論,他建議在書箱門上標明書類,並刻上一個齋名。膺白沒有用過別號或書齋名,忽然想起我二人有過一個宿願:“他日終老山間,讀書為樂”,不期脫口而出“白雲山館”四字,遂即以此四字刻在書箱。此時要為山屋易名,一索即得,故“白雲山館”是先有其名而後有其處。

人不難有淡泊之志,而難有寧靜之心,我同膺白時時互相勉勵。君怡有一年送過我幾種商務書館出售的石印對聯,中有一幅康有為寫的“天爵自尊吾自貴,此心無怨亦無尤”,我很喜歡。山上霧多濕重,普通字畫易黴易蛀,我們舍不得用。這幅石印的對聯我拿到山館掛著,掛在膺白書房,亦即在我們臥室門口。我們已把大臥房隔分為二,成為一間書房,一間臥室。後來又把假樓改為真樓,則我亦有一間和熙治合用的書房在樓上。熙治在課卷裏天真的寫出:她所最不喜而我所最喜的地方。

膺白的一個朋友李曉垣先生,自己研究佛學有心得,常以此來慰藉我們。在他以前,膺白曾有兩個佛門朋友,那還在我們居天津時,一個是太虛和尚,一個是韓達齋(玉辰)先生。太虛和尚並不向膺白說法,膺白因他而略知經典的事,我似乎知道他解說《四十二章經》。韓先生來吾家時常講“瑜伽”“因明”,膺白聽得不耐煩而托故退出,往往客廳裏剩我一人,我並不懂,只為禮貌而陪客。到上海後,李先生送給我們幾種佛書均未開看。我們在滬之日,每至傍晚有點寂寞時,膺白常問我:“叫車去接菩薩來談談如何?”“菩薩”是我們給李先生的綽號。李家的傭人傳述李先生如何孝事老母,每晚要陪老太太,等老太太睡好,摸摸蓋被,然後退出;遇著自己遲睡,或風雨之夕,還要進去看看。這些話由我家傭人傳到我們耳朵。膺白雖和李先生有數十年交誼,但不深悉其居家情形,聞此,我們二人都有點感動。李先生口才大不如前述二人,但我們對他所說法,因其人而漸漸聽受。任何宗教是雙軌的,以佛法言,一條是“上求菩提”,一條是“普濟眾生”。前者亦稱“自求解脫”,得心境之平安是也;若學佛而只為此,佛家稱為“自了漢”,遠非究竟。

我們上山時的心境,幸虧有過這點因緣,一日一日平安起來。我記山館之事,曾有“東頂頻添舍利座,春園買作維摩室”,“更年年攜手白雲中,尊天爵”等句,都是寫實。我們一年一年在山上住下去,大概每年清明回鄉掃墓後上山,冬季下雪後返滬。山上沒有生產,食品都從三橋埠肩挑而至,冰雪載途之日,販夫不能按期而來。跟我們的傭人亦歲晚思歸,故每年最冷幾個月不得不回城裏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