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 對黨和政的不同意見

膺白沒有進黨,在民國元年(一九一二)是自然的。辛亥以前他參加革命為同盟會會員。民國成立,以同盟會為基本成員而組織國民黨,行兩黨對峙式的議會政治。凡同盟會會員實際都自以為是國民黨黨員。惟當時以軍人不宜幹政,故軍人不入黨,雖不入黨,他們的精神和行動,都向著跟著國民黨的。膺白是軍人如此,與他同樣的還有不少。那時,國民黨、革命黨、民黨在一般人看來有同樣意義。

癸醜(一九一三)二次革命失敗後,國民黨改組,參加者除宣誓還蓋手印。有些人不贊成如此,未去參加,膺白亦然。他重法甚於人,重自由意志甚於服從領導。他的朋友在他身後論他:從此常持獨立見解,革命方式與前不同,亦不朝三暮四,忽友忽敵。膺白沒有入國民黨,然亦從不屬任何其他的黨或派或系。

國民黨經過十年的困苦艱難,在國內國外俱不順手。在國內有軍閥的敵人,亦有軍閥的同伴。在國外,日本不願中國之成功,歐美亦報中山先生以淡漠。而這時四出招徠者有蘇聯,中山先生遂采取了聯俄容共政策,國民黨再改組,近於蘇聯方式。

我至今不解,民國十三年(一九二四)左右何以中山先生會聯絡一向壓迫南方革命黨的奉張、皖段?又何以北方的國民軍在醞釀時不早點告訴南方?南北相呼,彼此都加聲勢,不必落軍閥之手,而對國際亦不必一面倒去!在膺白方面我所知道的,他埋頭醞釀,而力不在手,事無把握。

在北方,我們不敢提容共之事。我個人只有兩次經驗:一次在北京,不知如何同我妹妹性仁,提到我們住房的房地契,她說:這些都將無用了。她的屋是舉債而得,夫婦二人積年賣稿償債,成功比我的更辛苦。她言下甚為沉重。又說:現在還可能,多吃點雞吧,將來沒有得吃。她的身體比我壞,需要營養,有此感覺。我的說法不同,預料要苦,在不苦時先練習起來。這是僅有的一次我們姊妹間為未來生活而討論到的話。又一次在天津,膺白已南歸,我亦將動身,膺白來信有給張敬輿先生的一頁,叫我面交,信內的話很簡單,大意有兩點:一、“洪水”有挽救可能,二、希望他在北方亦努力,使國家早統一。敬輿先生看信後,當我面,照膺白囑,將信焚去。

民國十五年(一九二六)冬膺白南歸後,蔣先生幾次叫他入黨,膺白不願。蔣先生是十分好意,在國民政府下從政,必須是個國民黨員。要發言有力,必須是個中央執行委員或監察委員,中執、中監都由黨的全國代表大會選出。又國民政府以中央政治會議為最高行政決策機關,而中央政治會議系由中央執行委員所組成。不是黨員則不能參與這些事。又膺白屢次言“法”和“制”和“黨的組織”,他的意思:國家要立“大法”,政府要有合理的“制度”,黨要有合理的“組織”。這些亦須是黨員才有資格建議。

民國十六年(一九二七)春,我們從南昌到九江,正要坐船到上海,其時膺白離開蔣先生還不過一二天,忽然楊虎(嘯天)匆匆趕到,面交一封蔣先生的信,信內別無他事,只是膺白的入黨志願書,上面介紹人張靜江先生和蔣先生自己都已簽了名,只待膺白自簽。膺白沒有簽名,原件由楊帶回。蔣先生初到上海,一日在亞爾培路我們家裏,談到政治,又談到英士先生,嘆息著說:如果英士先生不死,可以辦黨,蔣先生自己專心軍事,而由膺白辦政,可以合作分工。然英士先生究竟已死,而膺白始終只願做一客卿,無意參預黨的政治。那日何以有這段談話我不如道,我因參加送客,在他們很閑散的神氣中,聽著上述幾句。其時亦正是汪精衛、宋子文二先生一同到吾家來,他們二位以前沒有到過吾家,以後亦未再到這所房子,匆遽進來是尋蔣先生的。我不大了解寧漢與左右派爭執的真點,尤其人事上忽左忽右的變化經過。大概這是在汪與陳獨秀共同宣言之際,只記得第二日報上登出蔣先生聲明與汪合作之事。亦記得膺白看了報,覺得那日他和蔣先生談話不是如此,頗惋惜這變化。當時汪從蘇聯歸,宋從武漢來,都尚稱為左派的。

民國十七八年之際,有一次報載河北省黨部指導委員中有膺白名字,當時不解原委。後來聞知幾位老同志以為膺白當然是黨員,如此不必再經過入黨手續。蔣先生如此容忍一個倔強的朋友,老同志如此要為他開方便之門,而膺白終不動心者,不是矯情。

膺白對當時黨的組織、政治作風、政治制度,均有異議。這些異議他大概都對蔣先生陳述過。在北伐告成之後,他覺得蔣先生已經是全國數萬萬人共戴的領袖,不必以黨自外於國民。在黨有左右及地區派系之別,而在國只要為國家人民做事,可心無二用。他曾列舉一個領袖的成功,國民要多少負擔,民國以後袁世凱用國家多少錢,段祺瑞用國家多少錢,他當時說的數目好像是四五萬萬元。袁、段二人都錯過了機會,沒有導國家上建設之路。他勸蔣先生快準備對國民的成績。他說之再三。依我印象,蔣先生對這類話都很傾聽,不然膺白不會說而再三。蔣先生是繼承中山先生的人,對中山先生有知己之感,革命黨中尚有元老很多,他必須站在現有黨的立場。膺白則以為清黨而不改其組織,則有其短處而無其長處,失去可得之人心,錯過機會是可惜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