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七 南歸(第4/5頁)

膺白在漢口一次演說稱中山先生,次日報上大加攻擊,謂為大不敬,我問該如何稱,說稱“總理”。膺白兩個朋友的兄弟,後來都遇害的:李曉垣的弟漢俊,耿伯釗(覲文)的弟仲釗,此時都在漢口。漢俊死後,太太不白冤不肯出武昌城。仲釗死後,太太出家為尼。我們同情兩個哥哥的傷心,痛惜兩個弟弟的慘死。曉垣先生因此學佛,我們因勸他而反被他勸得亦學佛,這是後來的事。我們所住旅館德明飯店,據說本來設備甚好,此時幾乎水電皆不周,將關門情況。耿仲釗先生還是第一個來看我們,他問旅館裏有何不便,我幾乎訴苦,忽然想起這是小資產階級習慣,而即縮回不說。他請我到婦女會演講,我不知應該說什麽,而且我有偏見,男女同隸於四民,沒有男子會何以要有婦女會,故亦遜謝了。李家的弟弟我沒有見,膺白和他談過。當時國民革命軍每個軍隊裏,都有政治部主任,大概是仿蘇聯辦法,後來首被清除的是這批人。

我們在漢口先住旅館,後搬市政府工務局的宿舍,伯樵、仲完是我們的主人。市長劉塵蘇(文島)夫婦原亦住在那裏,他們搬出,空出的房間讓我們住。蘇聯的一個歌舞劇團剛到過漢口,大概其中的女主角馬露西很漂亮,輕松的談天就是舞團和馬露西的事,仲完還有其照片。街上常聽到“打倒列強,打倒列強,國民革命成功,齊奮鬥”之歌。有人聽錯廣東音“齊奮鬥”三字為“吃飯茶”,說革命成功大家有飯吃有茶喝。一個社會在窮則思變的時候,人們心理往往一面興奮,一面恐懼。伯樵為市工務局長,常有人來報告“逆產”可以沒收,其時大家正要覓屋,仲完很怕伯樵被引動,她曾不安而私告我:“逆”豈可隨意加人身上?沒收私產亦不可隨便。工務局到底沒有做這些事。仲完自己卻做一件極孩子氣的事,她大概受蘇聯舞團的影響,買了一個廣東貨黑綢繡五彩花四圍纓絡的台毯,對合成三角形可作圍巾。我一到她要我承認這是我送她之物,她當時亦在做事,自己有收入,不必用伯樵薪水,因伯樵不贊成這裝束,故推作是我所送。

和我們同住在市工務局宿舍的,除伯樵、仲完夫婦,還有吾弟君怡,和塵蘇夫人廖世劭之姊世勃。世勃是我北洋女師同學,且是好友。一日,她由婦女會工作回來告訴我,每次擬標語計無所出,該打倒的東西已都寫了出來,這日寫了幾張打倒蚊子蒼蠅的標語。打倒人類之敵,或社會之敵,要緊在行動不在寫說,而行動的方法和後果,都要算計得有條有理。這些泄憤式的標語,打草不驚蛇,徒長自己虛驕之氣,養成許多浮躁不負責任,以消極為積極的人,國家受累很久。

那時應酬場中,最時髦而顯得重要是提起鮑先生、鮑夫人;鮑先生就是蘇聯顧問鮑羅廷。據聞政治會議最後的決定由他,他並不出席會議,開會要決議時,主席起來打電話給他,然後定議。有一次幾個熟人坐著談天,我不知如何談到土耳其,膺白急用眼色止我。我少時讀書,世界上有兩個不可救藥的老大帝國:一是中國,一即土耳其。對土耳其的革命,我一向瞻望著以蔔我們自己國家的命運,老早看關於凱末爾的書。鮑羅廷未來中國以前,先在土耳其幫他們革命,土耳其革命成功,厭惡蘇聯壓迫,將鮑趕走,所以提到土耳其是犯諱的。那時要人們紛紛送子弟往蘇聯去,不去的嘴裏亦說著要去,沒有兒子的想送侄兒去。市上百業蕭條,一件小事我甚奇怪,色彩極“左”的婦女還要在被打倒之列強店鋪買應用品,不禁感到身體力行之難。然國民革命軍治下,婦女地位之提高,是一件大事。職業婦女亦日漸多起來。

蔣先生和總司令部在南昌,而膺白到漢口,他到漢口的任務為何?他沒有分析告訴我,他的動作和方向,大概是外交和經濟。此時國民革命軍的方向是東征而不是北伐,一到上海,這兩個問題不但不能避免,而須面對。且為國民政府成立最要緊的事。這兩個問題亦分不開,國民黨若要改變一面倒與蘇聯的辦法,日英兩國是不能不首謀諒解的。此事不但共產黨和左派所不喜,即右派亦未必能統籌全局,注意到此。蔣先生是當家人,見到最早。上述戴季陶先生赴日之事,即轉風試探的一例。有蔣先生要膺白到日本的信,已是到南京後的事,後將照錄,膺白無暇,亦未肯去。辦日本外交是外難應付,內不討好的事,辦之無益,不理則有害,而為國家,則系近在咫尺不可逃避的一個題目。在漢口,膺白見過日本總領事高尾。

我們將離開漢口的一日晚,世勃在寓叫廚房添做幾樣菜請我,平常,同寓的人各以便分吃,這日都被請同座,只膺白一人預有他約,他知世勃是我好友而難得相聚,堅請勿改期。吃未半,有人來叫伯樵出去,過一會伯樵回來又叫我出去,原來得到密報,激烈分子本日會議將有不利於膺白,決定動手。已問過市長劉塵蘇,不能證為無事,請教衛戍司令陳真如(銘樞),亦表示無力。在此情勢下,他要我整理一包膺白應用物品,趕往膺白席間,阻其歸寓。我們商量到何處去,伯樵建議只有日本同仁醫院。得我同意,他去接膺白住院,再來接我。世勃不知就裏,難得敘舊,絮語甚歡。我到醫院已近午夜,與膺白相見,不期說出一句同樣的話:“不料在北方多少年不肯做的一件事,今日竟在國民革命軍下做了。”除亡命期間,我們沒有臨難托庇外人宇下之事。第二天早上,陳真如先生到醫院來訪。這天夜裏我們坐船到九江,過了幾日,到南昌,住在總司令部做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