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七 南歸(第3/5頁)

四、社會人心。一般人皆渴望中國進步,而進步須從和平統一開始。北洋軍閥為和平最大障礙,無法對之再存希望,亦眾所周知,然同時畏懼恐怖國民黨聯俄容共政策之後果。國民革命軍自廣州北伐到武漢,軍事節節勝利,但所到之處,人不安居,不樂業,於是招致其他各地之躊躇,反足以延長軍閥之命運。民國十四十五年間,上海空屋日多,而天津租界地產價格,呈空前絕後之暴漲,初則廣幫,繼則滬幫,紛紛北來。我家在天津英租界墻子外有地數畝,忽然獲利倍蓗,這筆意外收獲後來經營成為莫幹小學的基金,是我們親身所歷的一例。那時的北方,不但軍事,亦是中產階級準備的最後立腳處,那時的中國人還不知道逃避資本到外國為生之理。膺白覺得明示政策,使國民有所了解,是極重要的事。從漢口、南昌到上海,他一直努力這件事。他不是黨員,不能在黨發言,只能對蔣先生說。蔣先生幾次要他入黨,他每次拒絕,拒絕的理由即為不贊成黨的辦法。現在想來,他究竟何者為是:入黨而發言作主張?抑只能對蔣先生說說;為社會人士留個公道?他自己和我都取後者。我們在漢口、南昌時,只知黨內一派人如何使蔣先生為難,不甚深知黨究竟是如何積重難返之勢。後在上海,膺白有一次晚間到蔣先生處,臨行關照帶鋪蓋,預備堅決陳說,時間不夠,即留宿在蔣先生處。張公權先生看見並還記得這件事。

膺白由天津經滬到了漢口,電囑我南下。此時熙文夫婦已返滬任事,我攜曉敏同行,而留熙治在津,托妹性元照料。我這次南歸,海航江航都坐洋商船,這在本國還是初次,以前我只坐過招商局的船。我從天津坐“通州”輪到滬,放下曉敏,換船到九江,我已經知道膺白在廬山了。他下山來九江接我,我們看看市面,甚為蕭條,在旅館一宿,次日即上廬山。若幹年後,我始知我在九江坐的轎子,原來是周靜齋(雍能)先生借坐的,周先生其時為九江關監督。

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包租著牯嶺仙巖旅館全部,一所樓房,一所平房。平房除客廳飯廳外,有兩組臥室,較大的一組本是蔣先生住,小的一組膺白住。我到山時,蔣先生已經搬住另一獨立之屋,我們就住了他空出來的一組。和我同來的許靜芝君住膺白原來的房間。因飯廳客廳都在這所平房,且有火爐,故在樓房的人常來聚在一起,蔣先生亦來同吃飯。旅館裏的侍者屢次將蔣先生和膺白的飯巾圈放在相接座位,蔣先生倘比另外的客人先到,總把已擺好的座位擺動,將一套飯巾圈搬到遠處,這種小節上他都如此精細。膺白差不多一天到晚在蔣先生處,不能吃飯再坐在一起了。護兵或副官中有前廿三師的舊人,稱膺白為師長,有人誤會師長就是老師。幾位老同志一點不感覺有異,新的人不免竊竊私議。鄧演達每天坐在走廊裏看書,我見的是本德文書,走廊是出入必經之處,他看見我總要問答幾句,“黃先生在何處?在蔣先生處?”等話。眾人遊山,膺白未偕行,他時常招呼我上轎下轎。那時國民革命軍婦女都不示弱,亦不是講禮貌時代,我猜他或者聽聽我的論調和消息。在仙巖旅館同住而常見的有譚組安(延闿)先生、戴季陶(傳賢)先生、張靜江(人傑)夫婦、顧孟余(兆熊)夫婦、何香凝和廖夢醒母女、褚民誼和醫官秘書等。後來蔣先生和膺白不每次和我們同吃,有時吃了先走,故晚飯後大家留在飯廳談天,那裏有一只大火爐取暖。譚、張兩先生有時到蔣先生處,不去而和我們在一起時,有說有笑,他們兩位是在旅館年紀大一點的一輩。季陶先生告我,在山與辛亥有關的人,以他和我二人年紀最小。他喜歡講故事,有渲染,加一點工架,我笑說:倘入史館,要寫“戴先生世家”。有一次晚飯,鄧演達鬧酒,想鬧醉大家,結果他自己大醉。譚先生的酒量最好,舉重若輕,他告訴我們,少時陪長輩座,奉命喝酒,故訓練有素。我那時還不大懂得漢口方面情形,雖然我有一點讀歷史方法,時事經過我知,可因前後線索而了解記住。我並不喜歡自己的便宜處,反而時時防範自己,膺白不說我決不問。

在牯嶺過陰歷年,不知哪一位發起,不要吃旅館的西餐,請太太們做中國菜,那日每一個太太都出了力,擺一長桌的菜同吃。過年以後,漸漸的分批下山,第一批譚組安先生走,第二批張靜江先生走。人們當時稱譚、張兩位為譚主席、張主席,稱蔣先生為總司令,但亦稱譚先生、張先生、蔣先生。張先生是行動不便的人,他已經坐上藤轎,蔣先生還趕到裏面拿出一個枕頭來,墊在他背後,我當時看了不勝感動。那時的蔣先生亦是世界上一個最年輕的革命領袖,不但英俊,而且在朋友間友愛謙虛。隔一日蔣先生自己亦下山。我們一批最後走的人,同車從蓮花洞走的是孟余先生夫婦,季陶先生和鄧演達先生。其時安徽、江蘇、浙江還都在北軍之手,正是勁敵當前,而武漢已開始內訌,蔣先生時時憂勤見於面色。我只知其下山系赴前敵,為保密規矩,連其他各人到何處都不相問。膺白與我是到漢口的。事先只知道一件事,季陶先生的任務是往日本。在車上,他和鄧演達坐在一起,別人問他,他說和擇生同往漢口,並說他的鋪蓋行李都是擇生的當差代為料理,擇生者,鄧演達的號。我暗想戴先生東行的消息不確,難道要西至漢口再向東行?直到過了大半的路,戴先生忽然肚痛,將到九江,他說不能再走,請鄧演達叫當差把他的鋪蓋行李放下。這段盤馬彎弓之計,至此方才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