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四 首都革命(第5/5頁)

馮先生出示預擬的文告通電,膺白看後表示異議。原稿僅將內戰罪名加在吳佩孚一人身上,對曹錕仍稱總統。膺白說:“國民軍倘不過為清君側,未免小題大做了。”馮以為然,臨時請另擬稿。帳中無桌椅,走向附近民居,敲門借座,世傳之國民軍三軍通電,實半夜在民家土炕所寫,其文曰:

國家建軍原為禦侮,自相殘殺中外同羞。不幸吾國自民九以還,無名之師屢起,抗爭愈烈,元氣愈傷。執政者苟稍有天良,應如何促進和平,與民休息!乃者東南釁起,延及東北,動全國之兵,枯萬民之骨,究之因何而戰?為誰而戰?主其事者恐亦無從作答。本年水旱各災,饑荒遍地,正救死之不暇,竟耀武於域中!吾民何辜,罹此荼毒,天災人禍,並作一時。玉祥等午夜仿徨,欲哭無淚,受良心之驅使,為弭戰之主張,爰於十月廿三日決意回兵,並聯合所屬各軍,另組中華民國國民軍,誓將為國為民效用。如有弄兵好戰殃吾民而禍吾國者,本軍為縮短戰期起見,亦不恤執戈以相周旋。現在全軍已悉數抵京,首都之區,各友邦使節所在,地方秩序最關緊要,自當負責維持。至一切政治善後問題,應請全國賢達,急起直追,會商補救之方,共開更新之局,所謂多難興邦,或即在是。臨電翹企,佇候教言。馮玉祥、胡景翼、孫嶽、米振標、張之江、李鳴鐘、鹿鐘麟、劉郁芬、宋哲元、蔣鴻遇、孫連仲、孫良誠、嶽維崚等叩漾印。

這個漾電有兩份膺白親筆草稿,一份是上述在高麗營的原稿,另一份是他由北苑回家,路過無量大人胡同王(正廷)宅,邀王參加攝閣為外長,臨時寫以供了解國民軍宗旨,為對外解釋之用,系用王宅信箋,甚清楚,沒有勾改。

我從東城買物回家,一心打算如何安排這一段緊要時間。這時在城內預聞真相的人,剩我一個,而膺白之已出城,尤不可稍露形跡。萬一城中有備,不但事敗,且將擾民。住在象牙胡同的仲勛三舅家,後園與吾家相連,只隔一座墻,平時兩家同意,開一門以便往來。戰事起,我提議將門取消,以資謹慎。我的用意,實怕萬一連累。這日,住在三舅家的八舅夢漁,繞大門來看我,他是我家園藝顧問,種什麽花樹常請教他,年紀比我輕。他走時,我輕輕托他出去打一電話來,說膺白不回家吃飯。他信任我,不問理由。傭人進來報告電話,開飯我獨吃。飯後,袁文欽君來訪,膺白的車子是他代雇,他猜測必有事故,告訴我他家在六國飯店定有一房,隨時可用。戰事緊時,凡在天津租界無家的人,都在交民巷使館區,不論醫院旅館,定房間備臨時避難。我謝袁好意,答以無需。我舒坦其外、緊張其裏的生活已久,此千鈞一發之際,不可虧一簣之功。膺白已久出不歸,車子在家候訊去接,兩個偵緝隊員隨時可由教育部回來,我必須層層節節造出理由來搪塞,我安坐在家是很好一個局面。袁君行時已逾十時,我又托他來一電話,說膺白事畢搭朋友車歸,不必去接,請我勿候。接電者進來報告,我關照大家休息,留一人候門,於是要回家要出去的人都離去,整個兩層樓只我一人。添衣取暖,包好應用之物一小包,準備隨時可以獨自溜出,與應付非常時的腹稿,這時我始想到自己。如此徹夜暗坐,時時試探電燈有無,以測城內有否出事。直至天將明時,聞遠遠軍馬聲歌聲,乃摸索至三樓屋頂,遙見穿灰色制服臂纏白布之兵士緩緩而來,知大勢定矣。辛亥起義,各處以白布纏臂為號,國民軍之白布臂章上寫“愛國不擾民”字樣。

我假寐片刻,電話門鈴不絕。下樓,偵緝隊員首來報告,“胡同口都站有馮玉祥的弟兄,一路受盤問而來,弟兄舉動很文明”等語,北京話“文明”是有禮之意。教育部湯次長(中)我本未見過,問膺白不在家,定要見我。許多與政局有關無關的人,以為馮軍之事,吾家必定知道,紛來探聽,不見膺白都要見我,我不能說假話,但亦避免說真話。此事經過以後,我要用許多功夫,再回到一個主婦地位。膺白後來還有攝閣等事,我的工作則興奮至此為止。

首都革命的經過,江問漁(恒源)先生曾在膺白去世後不久,民廿六年(一九三七)的三月,預先電約題目,到上海祁齊路吾家向我問答兩小時,甚滿意謂有新的聞知。惜其時我將遷居杭州,文件已裝箱,未能取證,曾請其如發表乞先示稿,亦允諾。不久抗日戰起,遂不再提。

(原載《傳記文學》第五卷第二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