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三 再度出國(第4/7頁)

在華盛頓會議,中國與日本如原告與被告,被告強而兇,受人忌,原告弱不爭氣,受人憐。除公眾酬應,兩造交往極少。膺白在這時認識日本駐美大使幣原,和日本代表團的佐分利。立於東亞地位,看世界,不期而有相同處。亦與日本朝日新聞記者神尾談過,神尾還在我們小公寓裏吃過一餐我燒的便飯。民國廿四年(一九三五)春,中日關系日趨險惡,神尾同著朝日新聞訪問團到南京,他一個人特來莫幹山訪膺白,那日他比預約遲幾小時到山,後知其由京杭國道到庾村,警察查無護照,未許上山,故折向杭州日本領事館辦得護照而來。他吃飯時還提起在華盛頓的一次。

我寫稿時,聽到電台裏美國記者勃林克雷由日本歸來的報告。他的報告:《朝日》是世界最大流通額大報之一,日本左派最近反美風潮,《朝日》足以左右輿論,《朝日》本身並不左傾,然因對政府不滿,故不加指導。神尾頗似恂恂儒者,尤其他到莫幹山的一次,半路被阻退回再來,未露一點不愉之色。這時膺白已為中日問題心余力絀,固辭其華北職務。惟恐天下無事之輩正在掀動風波,而兩國有心人,頗忍耐不敢以小事化大,順筆略舉一例。

民國十一年(一九二二)的元旦,我們在大西洋船上,接到華府許多朋友的賀年電。這條載重四萬五千噸的船,是從德國人手裏交給英國,這次在冬季極大風浪中,不誤到埠日期。我本極易暈船,亦僅臥息一日,照常進食。王寵佑先生和我們同船到英國,頭等艙只我們三個中國人,被安排在一張小圓桌共飯。我點菜時說起昨日的斑鳩很好,他笑我暈船不出來還能細吃斑鳩,這是我生平旅行最舒適的一次。只有一星期,時覺來日苦短。船抵南安普登,有使館陳君來接,同坐車到倫敦。火車與輪船大大不同,受戰事影響,破舊不堪,此不但英國,參戰各國均如此。

我們只在倫敦小住,顧少川(維鈞)公使尚在華府,由朱鼎卿(兆莘)先生招待,應參觀之處都有人陪伴。這時英國國家畫苑正出賣名畫《藍童》於美國,《藍童》出國以前,每日有許多人去參觀惜別,買其照相。我同膺白都沒有音樂藝術修養,但覺由美國而英國,而歐洲大陸,是一步進一步,不可言說,不禁神往。聽說藝術品在戰時都謹謹珍藏,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尚無飛機轟炸,故戰場外毀傷尚少。藝術音樂,是表現一個民族內心之美,美的表現是至高亦至公,中國從前藝人常有爭高低之見,講門戶派別,這與美學相矛盾,希望以後不再有了。

範靜生先生長教育部,曾與膺白討論過社會教育,膺白沒有什麽具體貢獻,卻提到了兩件事:其一是國民體格訓練,其二是教科書。為百年之計,不可任營業者趨時投機,而準確尤為必要。一山之高,一水之長,幾個書局或幾種課本不同,讀者將何所適從?他建議教科書國定,而分配各書局發行,則不奪其利。關於體格,他說學農的不舉鋤,學工的不動機器,師生以紙上知識授受,下一代還是一個個文弱書生。他說今後國民的標準體格,要能“負荷歐戰全副武裝防毒面具而跑步”為及格。範先生即托他注意這兩件事,並要求買一套帶歸。我們在倫敦參觀水晶宮時,那裏正陳列有最新武裝,即打聽得其重量,函告範先生。關於教科書,各國有其立國精神,不相抄襲,我們亦到處買一套,寄上海中華書局陸費伯鴻(逵)先生。

五外叔祖家七舅敬新在法國學造紙,我們到法、比、荷蘭、意大利,由他相伴。當時全世界卷香煙的紙法蘭西最好,這與健康有大關系,七舅想要到他們的工廠去實習,托使館介紹,迄未成功。王如玖先生在法國學陸軍有年,膺白參觀戰場由他陪伴。凡爾登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法國最劇烈的戰場,有一處全軍覆沒,全村焦土,德軍炮火掩撲濠溝裏兵士,這些兵士都立著而死,槍尖還露出一點在地面。巴黎的傷兵工廠,我亦同去參觀,四肢殘缺的人推動機器,腳趾穿針,和被勐烈炮聲震得神經反常,種種慘狀都看見了。法國有極精細地圖,我們托使館向陸軍部請求,購得兩套,一套送給在日本陸大的五舅湛侯,一套自留。巴黎仍是美麗而精致,我們看了一次莫利愛3的《理想夫人》。一進“渥配拉”的門,其建築雕刻之美,不看戲已經目迷心眩。中國人自以為宮殿雄壯,然和歐美許多大建築,積有各種藝術家之匠心與血汗不能相比。那年好像是大文豪莫利愛的百年紀念,故上演他的作品,是話劇,劇終還有一段戲中戲。幕起是看戲歸來的男女各界觀眾,批評劇本,各有各的看法說法而不作結論,留得結論讓看客自由評論。說到戲,我們的文學家、藝術家、音樂家尚須大大努力,園地正大。抗戰後我們的話劇甚有進步,演員的程度亦進步。範靜生先生與膺白討論社會教育時,沒有聽見他們想到戲劇。看了各國文學家名作上演,修練的道白裏有語學、辭學、哲學,和我們的《四郎探母》《二進宮》又怎麽比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