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 家鄉的幾位前輩(第3/3頁)

約在光緒丙午年(一九〇六)之春,一日,我姑丈陸和卿陪一女客來到吾家。除續弦姑母,姑丈從未有陪女客來吾家之事,這位女客即是別號“鑒湖女俠”,作“秋雨秋風愁煞人”詩句的秋瑾。她貌不美而甚清秀,態度文雅,不施脂粉,穿黑色長袍,說話是紹興口音。我母親準備茶果,與姑丈寒暄時,秋君同我談讀書,問我年紀。臨行執我手,要我同唱“黑奴紅種相繼盡,惟我黃人酣未醒……少年努力須自愛,時乎時乎不再來”之歌。想不到不過年余,她為徐錫麟案余波,被紹興知府滿人貴福,拘捕斬首。其時我已在天津讀書,官立學校不敢討論時事,我看報見她供詞和照相;她的照相一是留學日本時穿著和服,一是臨刑跪綁之狀,她最後的請求是免其裸體。我與她只有一面之緣,說不上私交,但眼見這樣一個女子受極刑,對這張被綁跪著待死的相片,憤怒與同情不能遏制,私自蒙被大哭。徐錫麟和秋瑾二案,乃辛亥以前報上載得最詳最多,且引起婦孺同感的事。我始終沒有機會向姑丈打聽,他那次陪秋瑾來吾家,是有意無意?

五六十年前,在我極小的範圍內,所可記憶的幾位前輩,境況好與不好,都不自閑逸。歷史帶給他們內憂外侮,他們自己都沒有受過新教育,然而被時代所警醒。他們拿自己摸索所得,無條件給他們的後輩,他們盡了對時代的責任了。現在,人人以生活為第一,而生活亦愈復雜愈艱難,沒有止境。然時代正還十分需要這種無名的啟後工作,社會更需要有這類無心插柳之事。

(原載《傳記文學》第四卷第六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