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 家鄉的幾位前輩(第2/3頁)

我們住的一條街柴場灣,因為有了蒙養學堂,成為兒童世界。每天出入其間者,女孩不少於男孩,引得年紀大一些的女子亦躍躍欲試起來。政孚先生三個女兒志華、志新、志中,甥女吳振華即壽康之姊,侄女文英,我的八姨母敬誠,都曾在家裏——半從師,半自修——讀過書,想要合起來照學校的讀法。我曾經在吳家附過學,她們都認識我,父親母親正覺我在蒙養學堂玩得多而讀書少,願我加入,於是我又回到一間終日坐著的書房裏。書房開始設在文英家,後又搬到吳家,請教師分班次,均由政孚先生做主。在吳家時,我們一共七個人,文英沒有參加,七個人共分兩班,志華、八姨和我一班,其他四人為一班。國文教師陳蓮史先生膳宿吳家,以吳家大廳的一角為教室,湊現成桌凳,三人二人分坐,我坐在陳先生最近,獨占一條小桌。

我十二三歲的兩年,就這樣每日在陳先生的座旁,年長的同學都是自動好學,我跟著受提攜。政孚先生自己教我們地理,他看我們七人等於自己女兒的擴大,不受一點酬謝。逢年節,母親叫我捧只雞,或者傭人幫我提瓶酒送去,總是推來推去不肯受。範拱微先生教我們數學,要走相當一段路而來。有一個時期他自己辦一女校,搬在敖竹民三哥家,很希望我們幾人並入,而我們自有其樂不去,他照舊來。偶然得到物理實驗用具,不憚帶來試給我們看。範先生亦不受酬謝,他就是後來在佛學界聞名,著作很多的範古農居士。

陳蓮史先生是我在家鄉所從年紀最大的老師,他其時大概有五十多歲,布衣布鞋,神氣樸實。他不像汪先生的年輕要顧前程,亦不若董、敖、範諸先生的家境甚好,可以自由用其心力。他是一位職業教師,而以教書為樂。他住在吳家,每日比我們先進書房,後退出,課余喜歡有談無談,談的多半是掌故典故,不拘一格。我們書房裏有四個剃發梳辮的人,陳先生和吳壽康是男人,董志中和我是女孩男裝;在清廷治下,凡男子都這樣裝束。一日,他哼出一首詩來:“一念從君積已深,於今地下好相尋。兒曹莫漫收遺骨,留觸人間起義心。”是清初一位不肯剃發而被斬的人臨刑時口占,寧死不剃發就是死不投降的表示。我後來看《朱舜水集》,他在日本收了不少忻慕中國文化的弟子,當時秉日本國政的德川氏待以賓師之禮,特許其晚年從中國召一孫子侍奉;他寫信給孫子,如果已經沒有明朝衣冠,寧可他穿日本吳服來見,不願其穿清人服裝,可見漢人痛恨改裝的心理。二百余年,我們拖著辮子,竟習以為常了。

陳先生批我們文卷與別的老師不同,他舍得給圈,起碼是圈,常常雙圈密圈,發見我們許多好處,使我們忽然提高自信心。他一面加圈,口裏自言自語念康有為的詩:“南國菁華發達先,本來天女最雄妍。花神自有回天力,莫任東風再弄權。”若幹年後,我與康先生的次女文佩(同璧)相識,還背得出這幾句。陳先生沒有教我們做詩,但他常以淺近易懂的詩句代話,或作話題。

此時梁任公先生的書在嘉興已甚風行,《飲冰室自由書》成了我們課本論題,《中國積弱溯源論》和《戊戌六君子傳》讀得唏噓慷慨。讀過任公文章後,我很覺心境不同,眼界亦不同。我後來與膺白同認,我和他,還有不少朋友,都受任公書影響而趨向革命。我們的前輩給我們的教育,原是鼓勵志氣多於研究學問,讀任公書,他的筆下帶著熱情,而志氣原亦需要學問。我自陳蓮史先生教書時起,讀任公書,卅年後在其身後,還讀他那篇帶病而寫由他兄弟續成的《辛稼軒年譜》。宋代詞人中,我是最喜放翁詩和稼軒詞的。任公所舉中國歷史上六大政治家,我甚敬佩王荊公和張江陵,本人的集,別人所作他們的年譜,亦曾一再讀。

當年嘉興城裏常舉行一種會課,等於會考。地點大半在精嚴寺,有時亦借私家住宅。程度分初級、二級、三級,自由報考,列前茅者有獎品。我第一次報名初級,得獎地球儀一架,未曾得過見過,視如至寶。母親最怕我看事太易,以後即令我跳出二級而考三級,曾敷衍過好幾次。一次,在塔弄張子蓮先生家會課,作文題為“《原法篇》書後”,我不諳題目出處,同考的人亦都茫然,監考屠保三先生不願給大家失望,做主臨時改換題目,我十分怏怏而歸。父親不在家,急待次日告知陳蓮史先生,他立刻取出《明夷待訪錄》來。明儒我本只知崇拜陽明,漸漸地認識清初黃、顧諸賢,恍然以為“知行合一”原亦在是。我尤慕梨洲弟子萬斯同,修明史而終為布衣。民國廿六年(一九三七)春,我忽然接到一份從寧波寄來的請帖,請參加重修萬季野先生墓落成典禮。這類事情在我甚少有,而帖上明明寫著我的名字。後經打聽,知有人發起重修萬墓,膺白曾以我名贊助。因他不久臥病去世,此事竟無機會向我說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