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 二妹性仁

性仁又名景芳,小於我兩歲,我稱她“弟弟”,有時呼為“老芳”,她始終叫我“哥哥”。她與我從未同過舉,共過師,這是母親的主意;母親說:“姊妹同學,競爭則傷友愛,倚賴則妨進步。”我們性情有不同,然沒有彼此相比較心。她與我同樣,開始讀書出於意外,幸運有賢明的父母和師長,可憐無正常之機會與途徑。女孩子可讀可不讀,多半由自己摸索,摸索故常事倍功半,然亦因此有獨往之樂。我姊妹都家務之外,見書而喜,敬慕讀書的。我十三歲以前,附讀私塾,只須出國文先生一份修敬,董政孚先生授地理,範拱微先生授數學,皆盡義務。十三歲考進北洋女師,月得津貼甚厚,連衣著足自安排。十六歲後到教會學校讀英文,是出學費最多之時。我用費多,母親即選擇學費較便宜之處讓性仁去。每次我離家時,母親交我紙包銀洋一卷,囑曰:“父親辛苦,弟弟身上克省,你好好用功。”我恒哭而後行。年暑假,我的路程稍遠,要比性仁先一二日動身,遲一二日回家,她總是高高興興為我整理行李。出門時盡好的東西讓給我,歸來有不用之物送她,雖舊,總是欣然接受。逢人常說“我的哥哥”,表示信任。

我性毛躁而發出即悔,性仁能受委屈,然久而後消,故我體健而她身弱。我幼時有玩具一匣,中有各色青田石圖章,燒有凹凸花瓣之白磁書碟,父親寫剩之扇面,用余之金銀粉小磁盅,五彩花箋,合放一小箱,箱有兩屜,布置有序,間日一開弄之。這些物作,或屬獎品,或由磨墨勞力而得,我特自珍賞。此八寶箱最為性仁所忻慕,一日,不告我而啟視,我惱怒盡倒於地,性仁從容整理如原狀。我不自安,借他事以慰之,又自願分潤幾件,她不納不理,且久久不與我交談。

我受父母命,做過弟妹的溫習補課先生,儼然先生的假尊嚴,成我終身的不自然。父母去世,我又儼然效父母之愛,傳父母之教,這反常心情更為人所難解。父母豈學得到?我未熟而熟,不老而老,無意中許多錯誤,性仁年紀與我相近,能許我是,而諍我非。

我與性仁曾有過兩次泣別,囑托後事,而均無恙。一次泣別在辛亥革命,我十八歲,她十六歲,以為光復大業要經過長期艱險,二人商量,一去一留。我膽大,請以身許國,她心細,願在家事父母,分手時她哭而慰我。後來我並未做任何冒險的事,她卻陪母親坐船下鄉,講說革命是拿回祖宗之物,不是造反,大家不要怕,而應該幫助,鄉下人很起勁燒茶水請母親和她喝。第二次泣別在民國五年(一九一六)的春天,反洪憲帝制的同志們,都以為浙江省之向背,與成敗有密切關系,辛亥(一九一一)癸醜(一九一三)有前例可鑒。要加速浙江當局的決心,需膺白返滬,而膺白因癸醜之役,有袁政府“不論生死,一體給賞”通緝令,命令曾貼上海通衢。究竟他往雲南抑或返滬,由我在滬先與幾位浙江朋友接洽而後決定,他在香港候我電報。我計算,在滬赤手空拳且險,然有助於全局。膺白自己無野心與聞桑梓之政,省中當局能信之,勸說較易,於是不顧一切電請他返滬。這時,我父親攜弟妹由嘉興到滬,賃居愛爾近路春暉裏。父親搬滬的理由,原為我;我奔母喪回國,正值雲南起義,父親不要我返裏引人疑竇,移家就我。性仁與我在閘北覓屋,因此地與商務書館編輯所相近,父親所熟識,沒有想到公共租界曾袒袁,亦不預料膺白回來之速。父親平日論時事,責袁氏背信叛國甚烈,然我試探膺白應否回滬,他總遲疑以為尚早,這張“不論生死”的通緝令,委實使他不能放心。我接膺白返滬確訊後,不得不急急出去覓屋,覓屋要在法租界,因法租界比較寬容革命黨。一切只有兩個朋友知道:彭淩霄(程萬)先生在漁陽裏,我與約定膺白從法租界大自鳴鐘碼頭下船,先到他家暫住;殷鑄甫(汝驪)先生在協平裏,夫人鄭惠昭嫂陪我向經租處租得同裏一幢屋。萬事俱備,我要離開父親處。我雖已成年,在父親處出入必報告,且從無至晚不歸之事。於是我先將事實詳告性仁,與她商量,要求她兩件事:其一,要她幫我向父親說謊。天!父親教我們勿說謊,我們乃聚謀對他說謊。其二,我將於次日清晨獨到碼頭接膺白,若不幸出事,我不再歸,以後家裏一切是她之責。我父親曾中過風,行動不便,君怡時年十五,性元十歲。她極言擔當,叫我放心,然一夜哭不能止。我因心中有事,待天明,陪她整夜不眠。

我搬到協平裏之第三日,忽然性仁陪父親到來,攜著大包小裹,還帶著吾家久用的一個姓周的老媽媽。她說,一切已經明告父親,知我為謀安全,不敢雇傭人,父親商得老媽媽同意,到吾處幫忙,如此,門戶及飲食,我都可放心不管了。籃裏、包裏,還帶著已經煮好的菜。老媽媽是我母親留下來當心我父親飯菜的人,君怡性元均她帶大,是吾家一把重要的手,讓給我用,她的工作要性仁添勞。民國五年(一九一六)的上半年,我往來於尚賢堂、漁陽裏、淮河路之間,膺白設計,我作傳遞,外埠來人,我為前哨,未露消息,而所事幸遂。父親的恩不能忘,性仁的安排亦不能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