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 二妹性仁(第2/3頁)

性仁幼時喜數學,有願學醫,曾向母親要求。母親問我意見,我答,學醫必學到底,擇偶須就同業,母親因而躊躇,一言影響其前途。她曾在日本長崎活水女學讀書,因父病而歸。她將考北京女高師時,我因她一向偏喜數理,加她注意勿疏忽史地。她取我架上《漢書》,看一星期不放手,入京還帶走,但未與我言興趣何在。在女高師,名常居前列,為方惟一(還)先生最得意弟子,從此嗜好文學。

民國六年(一九一七)她與天津陶孟和(履恭)君結婚,孟和時為北大教授,二人志趣相投,淡泊為懷。家住北京東四牌樓月牙胡同,房東賣屋迫遷,覓得北新橋小三條胡同之屋,極合意,而屋主只賣不租。時甥女維正已生,維大方在孕,孟和上有老母與一不嫁之妹,於是舉債出重利購屋。正在五四運動之際,北京政府已屢屢欠薪,教育部與所屬各大學尤苦,常久候得半月之薪。性仁以多產而病,且欲譯書售稿,助家計而償屋債,生活尤克己,至營養不足,體愈弱,性趨悲觀。一次,我告訴她,我手邊有點錢,存銀行息不過一分,為何不向我商,而負如此重利與限期償還之債,自苦如此!她說,借所親者款,亦有不便處,能免為佳。這所房子實是她的致命傷,為此而更礙其健康,但她卒如期還清債務,且翻蓋北屋,與孟和母妹同居。

民國十七年(一九二八)後,我居浙西莫幹山,春季“映山紅”遍開,“映山紅”即杜鵑花。性仁愛花亦喜昆曲,我用牡丹亭曲語請她到山看花曰:“此地遍青山啼紅了杜鵑。”她回信曰:“八年未上先人丘壟,請在滬相候,將過南京邀性元,到滬與姊弟同回鄉掃墓,然後上山賞花。”到清明節她果南來,一一如約。掃墓畢,由君怡夫婦攜孩子們回滬上學,我姊妹三人上山作十日之遊。塵念均消,童心復返,平生同遊之樂,以此為最。回滬時,她與性元都添得不少行李,大筐小包,皆山中野蘭野杜鵑,一路在車上猶不廢灌溉之勞。性仁平時寡言,這次在白雲山館門前,朝夕同散步,她講所喜書,所看小說,所感動的事和言,忽多唯心之論,共勉以“心安為理得”。

“九一八”沈陽變起,她一改溫文之態,同我一樣激烈,與我通信甚多且長,滔滔不盡。匹夫有責,而我們匹婦無謀,借文字以發憤。我們同以為召外侮之原因固多,但不能抵抗外侮之事實由於內爭。見報載章太炎先生言:如無閻馮之戰,則雙方幾十萬健兒足以應敵,何至如此倉皇!我們不勝同感。更追溯一個一個政府與日本的關系,邊省與鄰邦的關系,一次一次勇於內爭而引狼入室,恨國人忘懷之易。我們約定了一項很幼稚消極的制裁行動,我們不與參加內爭的人為友,友而參加內爭,相見不與握手,使全社會添一道德標準。

日本人侵占了東北後,華北亦漸多事,性仁夫婦先把維正、維大、愉生三個孩子送在上海君怡家。這時君怡自己的孩子尚幼,和吾家熙治都未進過學校。為諸甥擇校,我始發見在上海覓一近於理想的學校之難,黨化的紛爭竟連中小學都不免。當時學校大概有三種狀況:黨化則師生忙於外務,一個上海最老的私立女校為人所奪,讀書其間的學生家長,有事欲晤校長而難以見到,校長常常開會去了。反黨化的則往往支持乏力,不前進與不活動亦為青年所不喜。教會學校則一向與中國教育精神有距離。我為維正姊妹報名允中女學,校長是老務本女學出身;務本倡辦人吳懷久先生的夫人所鼓勵,受公共租界津貼獎的一個學校,介紹給我的人稱之曰準教會學校,且說這時候但求定下來讀書,說不上理想。性仁來信要把兒子愉生送到莫幹小學,愉生是最小的孩子,性仁雖說節儉,然比鄉下生活究竟相差甚多。我和膺白都躊躇,除非我自己亦在鄉下,而此時因時局故,膺白不能如前幾年的長期居山。性仁一再函托,且說這是難得的機會讓孩子認識實際農村生活。莫幹小學校長鄭性白其時尚未結婚,他為我解決了難題,愉生在莫幹小學和全體同學共飲食,但睡在他的房裏。熙治隨我到過學校,她是住在女生宿舍的。至長城戰起,性仁孟和都南來,愉生在校生病,性仁非常悲觀。其時膺白受命北行,計局勢系暫時綏靖,孟和急急帶愉生北返進協和醫院,暑假他們全家回平。這年的五、六兩月,君怡為兩個姊家,不知多少次的深夜送人上車站。

我在北平期間,性仁為公為私都十分關切,她看我內緊張而外忙碌酬應之生活,甚為同情。有空常帶我走走舊貨店,看看花市。北平的舊貨店是很可以消磨時間,亦很可以化錢的地方。我性急,見則買,買即歸,她叫我一次不要多帶錢,稍做交易,問問看看,亦可養性怡情。我二人都喜歡磁器,故都舊家的家用杯碟,舊貨攤上常有散見,雖非古董,但花紋質地均靜美可愛,往往買著一件,不由不想配成一套。性仁買得一種紅龍花樣的酒盅,比新貨酒杯略高而深,年代大概是同治光緒,最便宜的不到一元,貴的出過三元以上。她的目標要收集四十八只,她自存並送我和君怡性元各十二只。我名分下的一套十二只最先得到,她告我寄存在南京性元家一只藤包內,實是已經搜得的紅龍杯;她秘不告性元,怕她知道了要急於開看。這點趣意,不知她後來有否完全成就?她送我的,則抗戰中又復失去,或將再與有緣者相遇於舊貨攤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