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 我的父親(第3/3頁)

辛亥革命,我出校門先奔前方,而後回家報告,父親毫不攔阻。知我所參加之事有募餉一項,鄭重囑勿經手款項,說經手款項是最宜小心的事。民國成立,他立即奉行陽歷,廢拜跪之禮。他一向沒有過激烈的言論和行動,但他的出處甚為審慎。清末,滿漢的鴻溝表面漸泯,駐防旗人不惜與地方士紳結交。曾有同裏朱君傳杭州駐防某君之意,請我父親任監督,籌設學校,教授八旗子弟,待遇甚厚,他不假思索謝絕,事後告母親,無意周旋豐沛健兒間。洪憲稱帝,我正因母喪由美國回家,聽父親討論時事,痛惡叛國,他隨口舉出當時梁任公《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》之文,及孫洪伊反對帝制的電報中警句,不稍誤。他在病中,記憶力還同平日一樣。

我和膺白的婚事,父親躊躇久而始允,膺白寫很長的信給父親述其家況,請父親曰:“後半世學問事業,視長者之一諾。”父親初見膺白,覺其才太露。三妹性元問“膺白”二字如何解釋,父親說“膺”是胸膺,“白”是坦白。這些,我後來全都告訴了膺白。從此以後,他答人問大號,總說:“胸膺之膺,坦白之白。”亦終身黽勉“胸膺坦白”四個字。我和膺白結婚時,父親給我們一對金質小型圖章,鐫有名字,二次革命後我們化名亡命,這對圖章既有真名,且似飾物,為免各地海關查驗,我與其他飾物一並變去。這件事,我常常後悔,惟與膺白始終志同道合、其堅如金,沒有負父親的期望。

我父親最後的職務,是在上海商務印書館擔任編輯,自清光緒三十二年丙午(一九〇六),至民國元年壬子(一九一二),前後七載。他獨力校印《資治通鑒》,後來參加編輯《辭源》。陸爾奎《辭源說略》中述緣起雲:“戊申之春,遂決意編纂此書,其初同志五六人,旋增至數十人,羅書十萬卷,歷八年而始竣事。”我父親是開始編輯的五六人中之一,我見過《辭源》預約樣本上父親的名字,亦見過他書桌上堆積的《辭源》廢稿,他是連年埋頭伏案的人。民國元年夏,我父親忽患咯血,請假在家治病,猶念念不忘於《辭源》。母親因醫生之言,堅勸辭職,悉心休養,他深以虧一簣之功,久不肯決。書館例,職員病假不支薪,他不是戀其職,而實系戀其事。其後,中華書局來聘我父親,待遇倍之,商務亦送醫藥費來。他未應中華之聘,終辭商務之職,距《辭源》脫稿僅數月。這年冬《辭源》脫稿,商務書館取其單辭先印《新字典》,高鳳謙《新字典緣起》雲:“戊申遊廣州,與陸君煒士談辭書之關系,所論大洽……至今年而脫稿,命之曰辭源,又刺其單辭先付手民,命之曰新字典。”故《新字典》實由《辭源》而出,有《辭源》而後有《新字典》,後脫稿者先付印。不知何故,《新字典》上有我父親名字,而《辭源》無之,他臨病不忘工作者《辭源》,家人耳熟其名,《新字典》是副產品,他從未提及。吾弟君怡侍父親病,熟悉經過,他見民四(一九一五)《辭源》出版,列名編校者五十余人,其中無父親之名。至民五(一九一六)之秋父親去世,他如無其事未提過一句話,亦不介一點意。父親如此,兒女敬其意不敢問,然亦終存於心,不能忘記。

民國二十六年(一九三七)秋,中華書局陸費伯鴻先生欲約君怡繼其總經理職務,君怡謝未就。這機會,他請問當年《辭源》與《新字典》編纂情形,陸君說,兩書蓋二而一,我父親均躬與其事。時值中華書局新成立,主持人即由商務出來,同業競爭與人事恩怨,陸君即是其人,他是嘉興同鄉,他說父親系無故受中華之累。

民國三十三四年之間,一日夏尊先生來訪我,話題談到開明書局。夏先生是南屏女中同事中,年最長,最受欽佩的人,是開明發起人之一。談到未來工作,他說:太平後擬編一辭書,為中學青年參考用。他隨口舉例曰:譬如我的姓“沈”字,名詞如何讀,如何用,動詞如何讀,如何用,各造句為例,並邀我合作。我聞言答曰:我原是一個編過辭書者的後人,我有一個心願,蒙不棄,必執鞭以隨後。抗戰勝利不久,夏先生病故,時事亦大變,我這點心願不再有附麗的地方。

(原載《傳記文學》第四卷第四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