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 我的父親(第2/3頁)

秀水學堂在科舉末期,集嘉興城鄉各處讀書子弟,極一時之盛。不幸鬧大風潮一次,倔強而優秀之分子,紛紛退學,其中不少後來參加辛亥革命分子,而學校本身則銳氣大減。堂舅葛湛侯(敬恩),時年十五,亦為退學者之一,他從秀水學堂出來,投考杭州武備學堂,遂習陸軍。風潮起因為福音堂西人參觀學校,誤拉掛鐘,學生聞聲集合,以為無故鳴鐘,有意侮辱,欲問責任。青年國家觀念敏銳,積之已久,一觸即發。學校執事本勤慎,拉鐘之西人是一傳道醫生,對本地人有貢獻,均不免為代罪之羊。

我父親在秀水學堂的幾年,每星期回家,是合家最快樂時期。他有兩件嗜好,下圍棋與喝紹興酒。平日頗自克制,在家裏則無日不飲,酒量甚大,但每飲以一壺為度,從下午喝到全家夜飯時。同街董政孚、沈駕山、張味秋諸先生,敖竹民(嘉熙)表兄,都是棋手酒友,往來無間。父親故世時,政孚先生挽曰:“幸有詩書貽令子,不堪棋酒話當年”,棋酒確是實情。父親飲酒,母親必親制其素喜之菜,紅燒鰻魚,清蒸黃鱔,常為吾家名菜。祖母在時,父親必請同坐,祖母吃素,強求開葷,於是祖母先吃三口白飯,然後開葷,有時白天吃淡齋,晚上吃葷。無客而喝點酒以後,是查我功課時候。看課卷,若批語尚好,總說先生優容,母親在旁添上幾句“先生看父親之面,其實不好”等語。看見不通,他並不責備,指出不通處,要我自己解釋,說出我原來欲說的話;此比責備還窘,無法敷衍了事。我若說出,則曲意引我自己改正,是我所作而神氣不同,我常先畏懼而後得意。

我後來,因見國文教師改卷多勞,改卷功夫數倍於上課功夫;學生則功課煩忙,只看批語分數而不看改筆,致通者自通,錯者還錯,曾屢向所識的國文教師建議,在講堂改卷,每次提出一本,討論修改,供全班觀摩,余卷只批分數而不改。如此,國文教師節改卷之勞,而學生反多得實惠。惜因成例,事格難行。我這建議,系從父親教我時得到的啟示。

父親被推為嘉興勸學所總董,我已在天津讀書,他任事僅數月而辭職。當時族兄阜升函告,父親早出夜歸,討論興革,幾至舌敝唇焦。為節省以供教育經費,自己不支薪,不取夫馬費。不得已而辭職時,對地方父老言:公家如此拮據,不能從中再支他一份薪,但家境要靠薪水維持,不能常此不支薪,只得求去。阜升以父親的任事態度,與家裏的艱難,勉勵我用功。

我十三歲考入天津北洋女子師範學堂,最年長的同學比我母親還大,最小的亦長我五歲以上。來賓參觀,先生必呼我名答話。地方長官來訓話,預擬的學生答辭亦交給我說。我變成不知高低,不識前途遙遠一件樣品。平常考試,我大概總在最優等。一次,我因搶先交卷,數學題未曾做完,數學我本來不佳,這次僅勉強及格。照章,功課一門或二門在某標準以下,雖總平均分數足夠,仍不能列最優等。榜發,比我分數少的人在我前面。我寫信給父親,一半文過,一半牢騷,大責章程不合理。我的去信如火,父親的回信如冰。他說,我的程度他很明白,名次不過與別人比較,他不以為意,他所在意者,我之責人重而責己輕,大失所望。父親曾經批評我於恕道有虧,我讀書好論是非長短,他說太刻,要吃虧。

北洋女師鬧過一次大風潮,我不是起首,卻是收場。風潮起因,是兩個同學為庶務言語侮辱,眾為不平,群起而哄。北洋女師為中國第一個官立女學校,不但膳宿免費,每月還有津貼。考最優等者每月有津貼十元,優等七元,中等五元,次等三元,不及格則無津貼,且須納膳宿費。這個津貼數目實在不算小,因此大家用錢很松。學校有些執事不免意存輕視,看每月領錢近於領賞,然不敢得罪名列前茅的人。這兩個同學年紀略高,功課時在掙紮之中,用錢不能不計較,與庶務發生口角。平心論之,我們抱不平,用不著全體卷舖蓋以去就爭,實在有點小題大做。後來大家明白過來,卷攏的鋪蓋一一搬開,留下我和另外兩個同學不下台,我們受了記大過開除處分。父親在上海得到消息,不但未曾責我,且寫信給我母親,說明咎不在我,回家切勿責備。吾弟怡,號君怡,從舊紙堆中發現父親當年家信,為我提起,因而得知。我父親對我,竟是溺愛到了仗義。我從學校出來,未及回家,被兩位仗義的同學,先後接到家裏做客。在天津住周道如(砥)家裏,周家伯母與嫂氏,直當我義士看待。在北京住董蕙青(文英)家裏,陪我參觀中國第一個農事試驗場開幕典禮,當時名曰萬牲園。道如、蕙青均年長於我十余歲,與我同畢業於女師簡易科。後來學校收回成命,派我到保定任教,北京與保定兩處,是我同班同學任教最多的地方。我在保定教書一學期,暑假南歸,不擬再去,學校函電相促,我固辭,向父親要求進修。父親初斟酌費用,後看我年齡學問不堪為人師,加以母親的贊成,許我謝絕年俸五六百元之教職,從家裏拿錢再讀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