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道揚鑣:你往何處去?

六月十五日清晨,盛夏的太陽照常升起,一夜無眠的玄宗拖著近乎虛脫的身軀登上了西行的馬車。

此刻的李隆基就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皮囊。他分明感覺,自己的靈魂早已跟著楊玉環去到了另一個世界。沒有人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麽樣的。李隆基只是希望,那裏不再有戰爭和殺戮,不再有陰謀和死亡,那裏的愛情之花永不凋謝,那裏的《霓裳羽衣》永不散場……

當然,盡管李隆基對那樣一個虛幻的世界充滿了向往,可他對眼前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卻仍舊充滿了眷戀。

這樣的心態很矛盾,也很讓人糾結。

可李隆基沒有辦法。

畢竟他仍然是皇帝,這世上值得他眷戀的東西還有很多,需要他承擔的東西也還很多。所以,他只能拖著這具丟失了靈魂的皮囊,繼續踏上淒淒惶惶的流亡之路,繼續走向茫然不可預知的遠方。

這天早上,當玄宗的鑾駕剛剛走出驛站門口,隊伍就忽然停止不前了。因為禁軍官兵又不想走了。

準確地說,是他們不想往西南方向走。官兵們說,劍南是楊國忠的地盤,那裏的將領都是楊的死黨,如今他們殺了楊國忠,去劍南豈不是自尋死路?

所以,他們堅決不去。

可是,不去劍南又能去哪呢?

官兵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。有的說去河西或隴右,有的說去朔方的靈武,有的說去河東的太原,有的說幹脆哪也不去了,往回走,殺回長安城!

玄宗懵了。

都說秀才遇到兵,有理說不清,還真是一點沒錯。面對這幫頭腦簡單、四肢發達的家夥,玄宗真是徹底無語了。在他看來,除了蜀地,上面說的那些地方沒有一個是安全的,至於說殺回長安,那就更是近乎腦殘的無稽之談了!

可玄宗心裏這麽想,嘴上卻一個字也不敢說。因為昨天發生的一切猶在目前,所以他只能眉頭緊鎖,嘴巴緊閉,用沉默表示抗議。

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時候,剛剛被玄宗任命為禦史中丞兼置頓使的韋諤發話了。他說:“要想回京師,就必須有足夠的兵力抵禦叛軍,眼下我們根本沒這個實力,不如暫且先到扶風(今陜西鳳翔縣),再慢慢商量下一步去哪裏。”

這是一個暫時化解僵局的折中方案。因為扶風是一個南北樞紐,既可以由此北上,前往河、隴、朔方,也可以由此入蜀。玄宗就此方案詢問眾人,官兵們也都沒什麽意見,於是隊伍即刻開拔。

可是,玄宗一行剛走出沒多遠,就不得不又停了下來。

因為前面的路被一群老百姓堵住了。

玄宗無奈,只好邁下車輦,換乘一匹馬,來到隊伍前端。擋路的百姓立刻擁上前去,說:“長安宮闕,是陛下的居所;歷代陵寢,是陛下的祖墳。陛下拋棄居所和祖墳,又能往哪裏去呢?”

玄宗手握韁繩,騎在馬上沉默了很久。最後,他仍然不知道應該跟父老們說些什麽,只好讓太子李亨留下來安撫他們,自己趕緊拍馬先走了。此時的玄宗當然不會想到,從這一刻開始,太子李亨就將與他分道揚鑣了。

隨著他們父子的分途,屬於玄宗的輝煌時代將黯然收場,而新一頁的唐朝歷史也將悄然掀開。

當地父老眼見天子絕塵而去,馬上又纏住太子,說:“皇上既不肯留,我等願率子弟追隨殿下,討伐叛賊,收復長安。倘若殿下和皇上都到了蜀地,那麽偌大的中原,又有誰來替百姓當家作主?”

太子李亨面露難色,沉默不語。就在這個時候,從附近村鎮湧來了數千個手拿鐮刀鋤頭的青壯農民,一下子把他和隨從團團圍住,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離開。

李亨想了半天,才找了一個理由,說:“皇上遠涉險阻,我又怎能安心離開他?何況,我還沒有當面跟皇上辭行,最後是去是留,還是要聽皇上的旨意。”李亨話剛說完,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,然後一邊抹淚一邊就想拍馬走人。

當然,他沒能走掉。

因為又有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。

他們是廣平王李俶(李亨長子)、建寧王李倓(李亨第三子)和宦官李輔國。

三個人死死拉住李亨的馬頭,說:“逆胡進犯宮闕,四海分崩離析,不依靠人心,何以興復社稷!今日殿下若跟隨皇上入蜀,叛軍必定燒毀棧道,斷絕蜀地與關中的交通,如此一來,無異於把中原拱手讓給賊人。人心一旦離散,就很難重新凝聚,到時候想回都回不來了!而今之計,只有集結西北的邊防軍,再召回河北的郭子儀和李光弼,聯合東征,討伐叛軍,克復二京,平定四海,使社稷宗廟轉危為安,再修復宮室迎回天子,豈非人間之大孝,又何必執著於區區兒女之情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