棄霸道擇王道

李世民即位之初,雖然海內早已平定,大唐王朝也已經走過九個春秋,但是李世民從高祖手中接過來的卻仍然是一座百廢待興的江山——“率土之眾,百不存一;幹戈未靜,桑農鹹廢;凋弊之後,饑寒重切。”(《全唐文》卷二)

也就是說,經歷隋末唐初的多年戰亂之後,人口數量急劇萎縮,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破壞,普通百姓雖已逃脫戰爭和死神的魔爪,卻依舊生活在饑寒與貧困的陰影之中。

大亂之後,如何求治?

如果把幾千年的中華帝國文明史看成一幅升降起落的曲線圖,那麽此刻的大唐王朝無疑正處在一個長達四百年的下降通道的谷底——自公元220年大漢帝國覆亡之後,這片古老的大地便在三國鼎立、五胡亂華、南北紛爭的黑暗歲月裏呻吟和板蕩,直到公元589年隋文帝楊堅滅陳,中華帝國才重新回到大一統的軌道,太平盛世的理想才重新在人們的心頭點燃。然而,好大喜功、窮兵黷武的隋煬帝楊廣卻粗暴地葬送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。他在位僅十余年,盛世理想便恍若一場幻夢,在短暫的精彩之後破滅無余,中華大地再次跌入血火交織的亂世深淵。

而此時此刻,在隋王朝的廢墟上迅速崛起的大唐帝國,究竟能否汲取隋亡的歷史教訓,建立一個廉潔高效的政府,居安思危,勵精圖治,在大一統的基礎上重建一條堅實的上升通道,再造媲美於大漢王朝的那樣一個繁榮強大的帝國?抑或仍舊實行強力統治,驕奢縱欲,窮兵黷武,重蹈隋王朝的歷史覆轍,令美好的盛世理想再度曇花一現?

這是擺在貞觀君臣面前的一道歷史課題。

站在這樣一個歷史轉捩點上,以李世民為首的新一屆李唐政府,應該選擇一種怎樣的方式來治理天下,就成了亟待解決的首要問題。

為此,早在武德九年末,即李世民登基數月後,大唐君臣就圍繞著未來的施政方式展開了一場至關重要的討論。

準確地說,這是一場辯論。

話題由李世民提出。他說:“我朝承大亂之後,恐怕人民不容易接受教化;欲求天下大治,恐怕也不容易見成效。”

魏徵率先亮出了他的觀點:“不然。長期安定之人容易驕逸,驕逸才難以教化;而久經離亂之民愁苦,愁苦則易於治理。譬如饑餓的人什麽食物都覺得可口,什麽水都覺得好喝一樣。”

李世民說:“賢明的人為政百年,才能祛除殘忍好殺之風。大亂之後,欲求大治,怎麽可能像你說的那麽容易,在短時間內達到?”

魏徵胸有成竹地答道:“百年而治者是庸常之主,非聖哲之君。若明君施政,上下同心,四方響應,相信大治並不太難,三年成功尤嫌太晚!”

李世民頻頻頷首,深以為然。

可是,魏徵的觀點立刻遭致大多數宰執重臣的反駁。

為首的人就是右仆射封德彝。

他用一種近乎嘲笑的口吻說:“自夏、商、周三代以降,人心日漸澆薄詭詐,所以秦朝專以嚴刑峻法治國,漢朝也不得不兼雜王道與霸道,此乃欲教化而不能,又豈是能教化而不欲?魏徵一介書生,不識時務,若信其虛論,恐敗亂國家!”

面對封德彝尖酸刻薄的指摘,魏徵毫不示弱,坦然應對:“五帝三王治國時,人民也是久經離亂,可照樣能夠教化。躬行帝道則成就帝業,躬行王道則成就王業,一切都取決於人君的努力。考諸史籍,昔日黃帝與蚩尤大小七十余戰,天下可謂混亂至極,可戰勝蚩尤後,天下遂致太平;其後顓頊誅除九黎,商湯驅逐夏桀,武王討伐商紂,不都是在天下大亂之後進而締造了太平盛世嗎?若說古人淳厚質樸,後世澆薄詭詐,那麽迄於今日,人民應悉數變為鬼魅,人君又如何教化治理?”

封德彝頓時語塞,其他反對者也都啞口無言。但他們堅持認為:魏徵所言是不切實際的書生之見,斷不可行。

很顯然,魏徵所堅持的觀點就是儒家政治思想的核心:王道仁政。

這是一種以仁義道德治理天下的統治方式,堅信道德與政治密不可分。孔子說:“為政以德,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。”“道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;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。”(《論語?為政篇》)而“政”的語源是“正”,確實含有顯而易見的道德寓意。所以王道思想強調政治領袖必須正心誠意、克己修身,進而推行仁政,以道德禮義化育萬民、治理天下;同時輕刑罰、薄徭賦、發展生產、選賢用能,最終讓天下的百姓豐衣足食——“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饑不寒。”(《孟子?梁惠王上》)

而封德彝等人的立場則是與王道對立的霸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