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禮拜六的歡歌:調整期的通俗文學(第4/14頁)

所謂新文學和所謂通俗文學,實質只是文類之別,並無高下之分,雙方的創作也的確都優劣並存。但問題就出在“文類”上,新文學是“組織”型文類,通俗文學是“解構”型文類。前者旨在組織民眾,組織現代國家;後者則應是民眾與現代國家被組織起來之後的消費時代的產物。因此,它命裏注定要成為歷史的犧牲品。

不過,在1921年之際,通俗文學正不知愁苦地進入它熱鬧的調整期。調整期的創作與民初五年的繁榮期相比,第一個明顯的變化是,哀情小說在“淫啼浪哭”的批判聲中,開始“節哀”,言情小說不再以哀情為主旋律,歡情、艷情乃至色情的比重有所上升。

隨著白話文學的徹底勝利,文言小說失去了最後的市場,故而以鴛蝴派三鼎足——徐枕亞、吳雙熱、李定夷為代表的駢四驪六體小說也就壽終正寢了。

以哀情大師周瘦鵑為例,他在1914至1916年的《禮拜六》前100期上發表的作品,主要是淒淒慘慘的愛情悲劇,如《此恨綿綿無絕期》、《恨不相逢未嫁時》,寫的都是相愛之人淒然長別,令人悲抑無限的傷情故事。而到了1921至1923年的《禮拜六》後100期,周瘦鵑的作品中不但社會、家庭問題的內容增多,言情小說本身也不再一味哭哭啼啼,催人淚下。如《十年守寡寫王夫人從20歲守寡到30歲,“到底戰不過情天欲海,只索向情天欲海豎了降幡”,與一個男子同居生子。作者最後說:“王夫人的失節,可是王夫人的罪嗎?我說不是王夫人的罪,是舊社會喜歡管閑事的罪,是舊格言‘一女不事二夫’的罪。王夫人給那鋼羅鐵網縛著,偶然被情線牽惹,就把她牽出來了。”另一篇《留聲機片》,寫的也是一個愛情悲劇,但卻設計出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,專門聚集了世界各國的情場失意之人娛樂遣懷,主人公臨死之前還能把遺言錄在留聲機片上,寄給他的心上人。《舊恨》寫的是老尼慧圓50年前因未婚夫判罪、父親退婚而出家絕世,50年後有一高僧來拜謁,四目相對,正是往日情侶。慧圓雖頓時圓寂,但臨死前卻是“微微一笑”,念了聲“阿彌陀佛”。這裏的“哀情”已是稍為平淡的了。還有1921年6月發表在《禮拜六》115期上的《真》,寫少年詩人湯小鶴摯愛才貌雙全的鄒如蘭,但鄒如蘭早已許配人家,二人只好勞燕分飛。十幾年後如蘭因車禍傷足損容,被丈夫休了,湯小鶴將她接到一處別墅中安住,自己每天到別墅的門房中去問候。小說寫道:

……但他怕人家說話,從不踏進別墅內部去,在門房中勾留至多五分鐘,得了如蘭一聲回話,就一掉頭走了。如蘭感激得落淚,往往對著那老姑母哭說:“我沒有什麽能酬報小鶴的厚愛,只索把這一顆真的心和真的眼淚酬報他了。”小鶴對於如蘭仍是一往情深,像十多年前一樣,如蘭雖是疤痕界面,又跛了腳,再也不像往年的如花如玉,然而小鶴心目中,仍瞧她是個天仙化人,一壁還暗暗得意,想她丈夫不要她了,旁人也瞧不上她了,從此十年二十年,可就完全是我精神上的愛人,從此不用忌妒,不用怨恨,不用怕人家搶我靈台上這一枝捧持的花去,想到這裏,便得意忘形的笑將起來。然而他仍不想和如蘭接近講一句話,每來探望時,只立在園子裏,對那小樓簾影凝想了一會,就很滿意的去了。這時便又做了一首長詩叫《真仙子歸真篇》,平時掩掩抑抑的哀調中參入了愉快的神味,社會中不知道他事情的,都詫異著說,湯小鶴已將哀怨的心魂換去了,往後可不能再稱他眼淚詩人。小鶴的朋友們都很佩服他,用情能實做一個真字,一壁又笑他太癡,二十年顛倒著一個鄒如蘭,空拋了好多眼淚,好多心血,究竟得了什麽來。小鶴聽了這些話,也只付之一笑,說我自管用我真的情,可不問得失呢!

哀情小說中出現了“笑”。後來如蘭死了,小鶴也在忌日死在如蘭墳上。結局雖然是死,但卻死在一起,是合而不是分,人物的心靈得到了歸宿,應該說這是幸福的結局。

嚴獨鶴的名篇《月夜簫聲》寫得別具匠心。教員秦晉卿在水途中月夜聽到幽雅的簫聲,吹簫人是位“豐神秀逸,意態嫻雅”的絕色美女,跟隨父親去任縣丞之職,“從此以後,晉卿的腦筋裏面,便深印著這回眸一笑的美人倩影,再也磨滅不了”。幾年後已是民國,秦晉卿給一位旅長當秘書,在旅長生日晚宴上,旅長強命生病的姨太太在屏風後吹簫助興,那簫聲“卻帶著些淒咽”,晉卿認出代替姨太太敬酒的丫環就是幾年前那位小姐的丫環。“晉卿這一腔心事,無論如何,總撇不下。”又隔了幾年,晉卿在上海學堂當教習,暑假之夜與友人踏月遊湖,在一座庵裏吃茶時,“忽然微風過處,隱隱聽得有吹簫之聲,非常幽細”,從老尼口中知道,“聽說她的出身,也是人家一個千金小姐,她老子不知在什麽地方做官,光復的時候,棄官回家,中途遇著一股假充民軍的土匪,將他一家人殺了,把這位小姐搶去,那土匪的頭目,又不知怎樣,忽然會做了旅長,這位小姐,就硬逼做了他的姨太太了,但是那旅長雖然做了幾年官,始終還是通匪,要想謀變,被人暗地告發給上頭知道了,出其不意,捉去槍斃……聽說這暗地告發的人,便是這位姨太太,要是別人,也拿不著旅長的真憑實據,她這一告發,總算是報了仇了!但是她自己這一生,也就完了。”小說結尾寫道:“晉卿聽了半天,一語不發,那眼淚卻和斷線珍珠般續續的流將下來,一件長衫,胸前濕透了一大片。”這顯然是模仿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“座中泣下誰最多,江州司馬青衫濕”。作者把秦晉卿對吹簫女的戀慕之情寫得極為含蓄,通過三次吹簫,寫出了辛亥革命前後的社會變迀。除了社會寓意之外,小說還包含著頗深的人生感悟,結構、意境都精巧可思。這樣的作品,在新文學陣營中也自是中品以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