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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感覺心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。他們的襲擊計劃將要把全世界都卷入戰爭的漩渦,在這樣的時刻,和德國交惡是不明智的。可是,上海屬於日本,而這個以色列的族人在上海活下來了,這讓他怎麽辦?難道要剝奪他們工作的權利嗎?還有,那些富有的西班牙猶太人又該如何應對,像沙遜和嘉道理,他們的家族,從十九世紀就來到了這個城市,現在已經成為上海灘的風雲人物。顯然,他們是不屬於今天的電報中提及的處置對象。他的手,不由得去摸了一下貼在胸口的文件包,那個文件包還好好地藏在大衣的內袋裏。這件事,是不可能做到的。

“右轉。”法國總會就在前面,他知道,每個禮拜五的下午,托馬斯都會在這裏的大堂裏演奏,他們的身後,精美堂皇的黃銅雕花扶手盤旋而上。音樂安撫他的心,讓他平靜。“等著我。”他說著下了車。

他一直在想著心事,根本沒有在乎旁人看到他時,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。他走進大堂,靜靜地站在那裏聽了一會兒。音樂在大堂裏回蕩,拂過光亮的鑲嵌花瓷磚地板。聽到這旋律,他又找回了自己。小提琴和鋼琴的聲音安撫著他,他往前走了幾步,坐了下來。

一曲一世界,森岡被這支曲子深深感動。他叫過一個佝僂著背的中年侍者,侍者在他面前嚇得發抖。

“什麽名字?這個曲子。”森岡問道,侍者一轉身就顛顛地跑去問了。平時,托馬斯和大衛在演奏的時候,總有人會跳起舞來。不過,今天,聽眾們也都和他一樣,坐在椅子上、沙發上,靜靜地聆聽著。他閉上了眼睛,感受著音樂的純粹和澄凈。在靜穆中,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,盤踞在他心中的巨大迷宮,他找到了出路。他會做出正確的決定的。

樂曲結束了,琴聲漸落,他睜開了眼睛,看見大衛.愛潑斯坦,那個猶太人,正在一張紙頭上寫著什麽,然後交給了侍者。接著,托馬斯接住了他的眼神,給了他一個不露聲色的頷首,他回以淺淺的一鞠躬。無論是否會發生戰爭,他都從心底裏尊敬他們。

一會兒,侍者又跑到了他身邊,遞紙條的手抖個不停,大將給了他一個銅板,將他打發。森岡打開了手中的紙條。

莫紮特 降B大調小提琴奏鳴曲 作品四五四

他的嘴角,浮起了一個不易覺察的微笑。莫紮特的音樂是歐洲文化的巔峰,而他剛剛聽完了一段精彩的演繹,通過眼前這位猶太人。這支曲子是莫紮特在二十八歲那年寫給他愛慕的意大利女提琴家,同台演出時,已婚的莫紮特用琴聲傳遞心底的隱秘,那段慢樂章是鋼琴和提琴的悠長對話,細膩而優雅,傷感而飽含激情。音樂慢慢滲入森岡的心底,對於他來說,答案已經很清楚了,納粹施加的壓力,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權力範圍。

當他聽完第三支曲子,答案已經不能更清晰了。那是一支小快板,靈光閃動,節奏輕盈,結束時,聽眾報以熱烈的掌聲,在掌聲中,他站起身,走出了大堂。冬天的陽光溫和暖人,他解開大衣,觸碰到那個文件包時,他的心裏很平靜。心裏的焦慮,已經被剛才的琴聲撫平。

至於如何對待他的猶太人,他不會被德國人牽著走。

在北方的延安,關於上海的消息如潮水般湧來。上海已經被日本人團團圍住,在這個城市裏,唯一還沒有置於日本人統治之下的區域就是孤島,也就是公共租界。因為,華界已經淪陷,而法國成了納粹的附庸。在延安,大家都一致認為,種種跡象表明,針對公共租界的襲擊已經不可避免,再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。

然而,那些不幸的西方人卻沒能引起太多的同情,畢竟,他們都被認為是帝國主義者。這些有關上海的新聞給宋玉花帶來了恐懼,可是她無處可說。

她只能獨自默默地為托馬斯擔憂。宋玉花已經兩年沒有回上海了,上一次他們三人在上海分手,還是一九三九年。他可能已經不在上海了,或者他已經有了別人,不再想見她了。但是,在她的內心,她直覺托馬斯還在等著她,她必須回去提醒他。

她鼓起勇氣,走進領導的辦公室,請求回上海探親。

“你在上海有家?”吳國勇翻看著她的資料,有點不相信:“資料裏沒有提起。”

“是朋友。”

“是外國人。”他說道,她默不作聲。

他把手中的資料又翻了幾頁,說:“你從來沒有請過假,現在,既然你的家人面臨危險,我們當然放你的假,不過……”

她只是看著他,目光沒有退縮。

他的手指在資料上敲了一敲,嘆口氣說:“你知道,現在回上海非常危險,值得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