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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於,大衛站起了身,打開了小提琴盒子。托馬斯的心裏,湧起了一股驕傲之情,他為大衛感到驕傲。因為,大衛總是跟他說,他永遠也不可能拉出即興曲的,他不敢去嘗試,托馬斯很能理解他。當他用下巴抵住鐘愛的樂器時,他的心裏都是忐忑,最初的幾個音節,他用他所熟悉的方式演奏。

阿隆佐搖了搖頭,說:“重音的位置要改變。”說著,他在貝斯上示範了一下,把剛才大衛的弱音加重了。

大衛馬上就聽懂了,他重新開始,加入了他十分拿手的吉蔔賽式的哀怨。過了一會兒,他已經能夠抓住他們的遲疑,技巧地利用起他們留出的間隙。他用琴聲回應著這樣的空白,於是留出了更多的空白。

他想了一想,說:“所以,你們降了三音和五音。”

“還有降七。”歐內斯特說道。

“看情況臨時決定。”阿隆佐補充道。

大衛點點頭,他優雅的小提琴聲把這支曲調變成了一種奇異的組合,憂傷的歐羅巴風格。托馬斯看到阿隆佐和歐內斯特交換了一個眼色,他們顯然對大衛的音線很感興趣。外面響起了零星的幾聲槍響,他們擡頭互相看了看,隨即又回到了音樂裏,對於暴力,他們已經習慣了。

這支曲調,在歡呼和笑聲中結束,托馬斯倒了一杯酒,他是在場唯一沒有加入合奏的音樂家,他說:“現在該輪到我了。音樂是我的國度,你們是我的人民。”他舉起了酒杯:“這就是我的國家,就在這裏:美國就在音樂裏。我們剛剛證明了這一點,謝謝你們,我的先鋒們。”他們舉起酒杯,一飲而盡。

第二天,十一月二十八日,森岡大將走出了日本海軍作戰指揮部。在他的大衣裏,藏著一個皮革文件包。走在路上,他的皮膚,能感覺到皮革的硬度。包裏是一沓已被破解的文件。他需要離開瘋狂湧來的電報,和喧鬧嘈雜的下屬,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。數周之內,日本就會對美國發起攻擊,他的部隊,已經在上海全面鋪開,一旦攻擊開始,他隨時會將上海緊緊收攏。在這個城市裏,有數千名他的部下,還有數千人已經駐紮到郊外,將上海團團圍住。最要緊的是,到時候他將迅速地控制住外國租界的海軍和陸軍部隊,而他的第一個行動,將是控制住停泊在黃浦江上英國的“海燕”號淺水炮艇和美國的“威克”號淺水炮艇。然後,他會布置他的人,掃地式地排查市中心的每一條路,任何對抗力量都格殺勿論。到那時,你們連孤島也沒有了,統統都是我們的天下。

到時候,他要控制各盟國的外交人員,將他們都軟禁在法租界的華懋公寓[37]。這些西方國家在中國的殖民統治從此結束,他還會將上海總會從英國人手裏奪回,將它變成供日本軍官娛樂的場所。還有,等他把匯豐大樓頂上的英國國旗換成太陽旗,他一定會把門前的銅獅子都處理掉,那獅子的腳都被迷信的窮人們摸得光溜溜了。

接下來,就要處置在上海的八萬外國居民了,那些英國人、美國人,還有荷蘭人,作為敵國的公民,他們在上海必須戴上編了號的袖章,禁止出入一切公開場所,包括餐館、劇院和夜總會。他們的銀行賬號將會被凍結,他們的房產將會被沒收。必須對他們嚴加管制,他們在中國的地位,還不如中國人。然後,到明年的一月、二月,他會把他們都趕出上海,關進集中營。他們在上海的豪宅公寓一律歸日本人所有。

想到這裏,他想起了那些美國音樂家,他那麽喜歡他們,這讓他心裏有些難受。可是,他是一個將忠誠置於一切之上的男人,將這次最高機密的襲擊行動泄露出去那是絕無可能的。

他深深地相信,日本對中國的接收,是一個高貴的舉動。一百零一年之後,英國對中國的殖民,終於結束了。一個世紀以來,中國始終未能擺脫盎格魯-撒克遜的統治,然而,只有在日本的幫助下,才終於做到了。中國最終將獲得自由,得到照應,作為東亞各國自然天成的主宰,這個義務,必然責無旁貸地落在日本的肩上。強壯的,就要照顧弱小的,這才是正確的關系。

但是,今天收到的電報讓他不安,這些電報來自於柏林。他坐進了轎車,讓司機一直往前開。他隱藏在後座,想著他的心事,怎麽辦?他仰頭靠在椅背上,車窗外,是灰色的冬日天空,馬路兩邊的梧桐樹排成了行,光禿禿的枝幹在灰色的天空中劃出一團謎語。轎車漫無目的地開著,開過了法國公園的外墻。

德國人顯然已經忍了很久,終於爆發了。這麽多猶太人能夠在上海生存,在上海做事,家庭安好,還有了自己的社區。他們不能再忍下去了,必須采取行動了。面對這種責難,他以前總是回一句:上海是在日本的管轄之下,和德國無關。可是,現在的情況不同了,他在承受壓力,這種壓力,來自於柏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