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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過去了,這兩年,安雅.彼得洛娃過得很艱難。黑暗世界是個淪陷的城市,它不再吸引世界各地的男人,來到這裏尋歡作樂,揮金如土。一九三七年秋天上海剛剛被日本人占領的時候,情況還沒有很糟糕,後來,隨著整個歐洲都陷入戰爭,願意在女人身上花錢的男人越來越少了,在上海,似乎只有日本男人口袋裏還有錢。

一九四一年的夏天,安雅和她的朋友李嵐開始為高級日本軍官服務,當然,她們是偷偷摸摸地進行這種營生的,畢竟,和入侵者交往,也會隨時招來殺身之禍。她們獨自前往閘北日軍駐地,在秘密的地方和客人私會,但從來不和他們同進同出。不過,這些日本軍官,對她們很客氣,比後來在上海出現過數月的納粹黨人好多了,相比之下,她們更願意和日本人在一起。

安雅自然是為了生計,但是,李嵐卻是出於完全不同的原因,所以她必須比安雅要小心百倍。她和日本人周旋,要冒著巨大的風險,因為她為抗日組織工作。

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五日,在閘北爵士夜總會,她們兩人坐在日本人喜歡的榻榻米上。這間密室,用一道日式幛子紙移門和外面隔開,這道門擋住了好奇的目光,但不會擋住來自於大阪樂隊的爵士五重奏。那天,李嵐的客人是柴田彌一郎少將,日軍的特務頭子,他帶了日軍在上海的最高級官員,海軍大將森岡正。彌一郎知道,森岡癡迷於爵士樂,所以,他預訂了在這家夜總會和他共進晚宴,他還讓李嵐把黑發灰眼珠的安雅也帶來,陪伴他的同僚。

然而,森岡看起來對安雅沒什麽興趣,對音樂的興趣卻是濃郁多了。大多數時間,他用日語和彌一郎交談,完全無視安雅的存在,彌一郎微微一笑,說:“他們都說你對爵士樂很癡迷,看來此言不虛啊。”

森岡不置可否地一笑,和著音樂的節拍,手指輕輕敲擊著餐桌。

“可是,一旦那個時刻來臨,這些都沒有了,包括那些美國音樂家。”

森岡的臉輕輕地抽了一下,不過他很快就復原了。一旦開戰,這裏的美國人都不能幸免,是的,即使那些他喜愛的音樂家。“那就是他們的命了,”森岡冷冷地說道,“這是一場戰爭,戰爭就是意味著死亡。”他是一個軍人,在戰爭面前,所有的一切都要讓路,即使是他最喜愛的爵士樂。

他們的對話,安雅一句也聽不懂,而李嵐卻不然,她的日語非常好。她的奶奶是日本人,小時候,在她北方的家裏,一家人用的就是日語。不過,這是個秘密,是她要竭力隱瞞的,如果被彌一郎和森岡發現她聽得懂他們說的話,而且在刻意記下他們說的每一句話,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掐死她。兩個日本男人陷入了沉默,兩個人喝起悶酒來了。

李嵐在桌子底下輕輕地碰了一下安雅的腿,然後用英語說了句:“我們要去下洗手間。”安雅馬上就明白她有話要對她講,她們輕輕地起身退出。

走進洗手間後,關上門,李嵐壓低了聲音說:“好像是要發生什麽大事了。聽上去是森岡早就知道了,可彌一郎才剛剛發覺。我聽不出到底是什麽事情,但是好像很嚴重,而且和美國人有關。”她頓了頓說,“如果我沒記錯,你以前有個男朋友是美國來的爵士音樂家吧?”

“會發生什麽事情?”安雅知道托馬斯還在上海,和一個猶太小提琴家一起表演節目。“他們說什麽?”

李嵐湊近了安雅的耳朵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:“我不知道他們在準備做什麽,只知道和美國人有關,而且,很重大。”

安雅吃驚地張大了嘴巴,壓低聲音說:“那他們是不是計劃襲擊公共租界呢?他們應該不敢那樣做吧,美國人會報復的……”

她們對著鏡子補了妝,再抹了些口紅,裊裊地走出洗手間,回到那兩個男人身邊坐下,臉上露出了職業的笑容。

那一年,阿隆佐和惠子決定在自己的公寓裏舉辦一次美式感恩節晚宴,他們邀請了樂隊裏的老朋友,還邀請了大衛一家,委托托馬斯轉告。於是,托馬斯去了虹口區愛潑斯坦的家裏,向他們發出邀請,並且解釋了感恩節的由來。

“因為戰爭,你們離開了家鄉,來到了這裏,開始新的生活,”他說,“這在某種程度上,就好比那些剛剛踏上美洲大陸的新移民。能活下來就是他們的勝利,這就夠了。他們很可能會餓死,但是,印第安人幫助了他們。所以,他們用豐盛的食物來慶祝,大家坐在一起享用美食,表達感謝之情。這就是為什麽會有這個節日。”

“這就是為什麽你們會到美國。”大衛說道。

“是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