.7.(第3/10頁)

“你首先需要向農民學習。”他說道。

托馬斯的小公寓房租預付到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,再下去,他就不能在那裏住了。那架鋼琴也只好留在那裏了,因為他付不起昂貴的搬運費。當他最後一次撫摸那些琴鍵,然後放下琴蓋的時候,心裏難過得如同截去了一條胳膊,一條腿。他的生命中,總有一台鋼琴在等待著他,靜靜地等待在花朵圖案的地毯上。即使在他來到人世之前,這台鋼琴已經在等著他,而現在,有生以來第一次,他將不得不過起沒有鋼琴的生活。

就像他不得不過起沒有她的生活,他心裏一直明白,她總是會去北方的,在床邊那只收拾整齊的行李箱上,他已經看到了這個結局。可是,她的離去依然在他的心裏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,無法彌補的空洞。

幸好,還有別的事要操心,他得馬上找到一個便宜的住處,這是個實實在在的焦慮,因為宋玉花離開帶來的悲傷,暫時被這個焦慮沖淡了一些。他埋頭在《上海泰晤士報》上翻找,終於落實了一間小小的亭子間,那是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小閣樓,沒有玻璃窗,只是天花板上開出一扇很小的老虎窗。

早在一年前,他就聽說過亭子間了,那是他在上海的第一個冬天。正月裏,他和林鳴在散步時遇見了一位熟人,林鳴和熟人寒暄了起來。

“他說什麽?”和熟人告別後,他問林鳴。

“他說:‘但願你今年也當上二房東。’這也算是新年的祝福吧,哈哈。”

“什麽是當二房東?”

“那是現在大家都很樂意做的事兒。如果有機會從房東那裏簽下租房合同,把房子搗鼓一下,再分租給別人,從中可以獲得可觀的收入。通常情況下,二房東和妻子兒女們自己一家人住在最大的那個房間,可能是主臥室,或者是連著廚房的主廳。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都能分租出去,包括小閣樓,我們叫亭子間,那是整個屋子裏最便宜的。”

托馬斯的新家在一條弄堂的深處,靠近綠樹成蔭的巨福路[28]。他的亭子間在廚房的正上方,二房東老黃一家四口住在主廳,和托馬斯共用廚房,托馬斯的房租裏包括了一頓晚飯,這頓黃家姆媽做的飯,托馬斯每天和二房東一家坐在一起吃。和上次租那間小公寓一樣,這次托馬斯也拿出了很大的一筆錢,提前預付了好幾個月的房租加餐費。這樣,起碼他有了自己的住處,和每天一頓飯,聊以維持生活,他想好了,就這裏等待宋玉花。

住處有了著落後,托馬斯就開始到處找工作,早飯和中飯就在路邊的小攤上解決。他喜歡上海牛肉湯面,端在手裏,熱乎乎的,裏面有菜有肉。他還喜歡生煎包,喜歡巨大的鍋蓋揭開的那一刻,生煎包在平底鍋裏烤得香噴噴的,這香味伴隨著芝麻香、蔥香、肉香散開來,冬天的早上,蒸汽裹著香味罩住了他,讓他心裏特別踏實。每個禮拜,他都會抽出一天,穿上閑置的西服,走到雷都的卡薩諾瓦,去看望阿隆佐和查爾斯兄弟。他會先在那裏聽一會兒他們的演奏,等到演出完畢,就和他們坐下來聊聊天,那是他這段時間裏最輕松愉快的時光。

可是,他身上的錢越來越少了,就算用最平民化的小吃來填飽肚子,也擋不住每天的小錢只出不進。每個禮拜三,他還會花幾個銅板,買一份《上海泰晤士報》,這天的招聘版會更新。可是,上海的夜總會還在正常營業的已經沒幾個了,能給他提供一個合適的工作機會的,更是所剩無幾。

而滬西愚園路、極司非爾路[29]和大西路[30]之間的歹土區域,經常發生暗殺等恐怖活動,又充斥著賭博、賣淫和吸毒等犯罪行為,托馬斯是不予考慮的。日本人取締了多處劇院、舞廳、夜總會,就和他們對皇家劇院的做法一樣,逼得外國樂手離開各自的樂隊,進入他們把持的俱樂部。在俱樂部的底層,他們擺上賭桌和老虎機,那裏永遠擁擠著賭紅了眼的賭徒,衛兵端著槍在人群中穿梭巡邏。俱樂部的其他房間都被改造成用簾子隔開的鴉片間,或者是賣淫的處所。每次經過遠東和華都這類中档俱樂部,托馬斯都會被升騰的濃煙和甜膩的香味嗆到。即使在Hollywood這種頂級的俱樂部裏,空氣中也充滿了這種令人昏昏沉沉的味道。巨大的穹頂下,日日夜夜都有近一萬個中國人在那裏吞雲吐霧,門口停著黃包車和轎車,擠得路都走不過。可是,真正的音樂卻無容身之處。

城裏的其他地方也不太平,雖然戰鬥已經結束,但是在抗日力量和日軍及漢奸之間的對抗從來沒有停止過,報紙以及雜志社爆炸槍殺事件也時有所聞,任何一方的人員,都有可能隨時招來殺身之禍。一天,托馬斯從薛華立路[31]走過,看見一群人圍著一根電線杆指指點點,他湊近一看,嚇了一大跳。電線杆上掛著一個人頭,眼睛還睜得大大的,十分恐怖,這顆頭顱,正對著法租界警察署,擺明了根本沒有把警察放在眼裏。頭顱下面,還貼了一張告示,他看不懂上面寫的字,聽人說,上面寫著:看看吧,這就是抗日的下場。後來才知道,被砍頭的人是一位社會新聞報紙的編輯,受理調查這起兇殺案的警察收到了恫嚇信,信裏塞著一截剁下來的手指頭。不久,更多的頭顱開始在法租界各處出現,都附有警告信。雖然情勢如此不堪,可托馬斯還是要出門,他需要一份工作,否則就要餓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