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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任何人問起她有什麽技能,第二天,連給她指派臨時任務的負責人也沒問。結果,她被分配到洗衣房工作,給部隊領導們洗被單和軍裝。她自己的衣褲都是拿到渭河邊去洗的,那是黃河的一條支流,河水渾濁得像泥漿。她就在河邊的石頭上,搓揉她的衣服。她的手上起了水泡,開了口子,一夜下來,還沒愈合,第二天又裂開了。她以前沒有做過這些粗活,但她不在乎,也不在乎給領導的衣服上漿熨燙。

然而,夜晚卻是最難的。只要一躺到她的單人床上,蓋上毯子,她就會開始做自己的夢。閉上眼睛,他就來到了她身邊,每一個夜晚,他們都在一起,他在她的心裏長大,充滿了她的全身心。她願意這樣半睡半醒的時間停留得長一些,和他多待一會兒,然後才漸漸在黑暗中沉睡。當白天來臨,他就褪去了,那是她甜蜜的秘密。

不久,她就發現,自己想他的那種方式,就像在杜月笙身邊時,想著她的革命事業,她的黨。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,是她的私密空間,是她的另一個世界。擡頭看看四周,身邊也不乏年輕的男子,他們和她一樣,也是剛剛來到這裏,參加革命。但是,沒有人對她有任何吸引力,她自己的隱秘世界更加美好。

她把頭發剪短了,剪成和這裏的女性一樣的發型,齊耳根的短發,這對於她來說,幾乎是一次對自我的挑戰。在這裏,她的臉也第一次曬黑了,沒多久,剛烈的北風把她的皮膚吹得幹裂發紅,摸上去會疼。這裏的年輕女孩都喜歡紮上皮帶,把腰勒得緊緊的,但是她不喜歡那樣,她的上衣總是松松垮垮的,頭發也不像別的女孩那樣剪得齊刷刷的。

晚上,她會去夜校上課,這些課是為新來的人開的。起先,她對這些課程充滿期待,終於可以學習馬克思主義,學習共產黨的理論了。可是,去上了課才發現,在課堂上,她被問得最多的是關於上海。幾乎每個學員都認為上海是個沒有根的城市,居住著來自於別處的人們,他們根本都是異鄉人,沒有歸屬感的人。其實,事實並不如此,絕大多數的上海人,包括富有的階層,在情感上依然和自己的家鄉相連,他們會經常回鄉探親,掃墓,祭拜祖祠。這些學員還認為上海是一只大染缸,精神的染缸,一旦進入其中,跳進黃浦江也洗不幹凈。這些都是對上海的傳統成見,而在這個課堂上,她就是上海的代表,所以,她學會了盡量少說話。但是,這麽陳舊的觀點,讓宋玉花意識到,他們並不比杜月笙或者蔣介石高明到哪裏去,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場上而已。

在其他方面,這裏是進步開放的,真誠地歡迎著向往革命的年輕人。在這裏,她被接受了,有了一份工作,雖然只是分配在洗衣房工作,但這是她第一次能夠自食其力。她發現,和她同住一個宿舍的其他女孩也都心懷感激,她們比她年輕,和她不同的是,她們沒受過多少教育。這些女孩都是剛剛參加革命,以前沒接觸過進步組織。相處下來,她還發現這些女孩都有一個共同之處,她們都是為了逃離原來的生活才來到了這裏。一個女孩是為了逃避包辦的婚姻,另一個女孩是為了躲開婆婆的虐待,還有一個女孩是因為老家被日本人占領了。她們未必是真正的共產主義信仰者,但這裏是她們暫時躲避的地方,在這裏她們獲得了自由。她們所有人,包括宋玉花在內,都在這裏找到了棲身之處。

早春的一天,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歡鬧的聲音,她趕忙沖出洗衣房,跑出去看個究竟。她先是聽到了嘹亮的歌聲,接著,看見了一隊學生模樣的孩子,大約有二三十個男孩和女孩,戴著鮮艷的頭巾,背著帆布背包,唱著節奏鮮明的進行曲,大踏步地從遠處走來。

“他們是一路從重慶走過來的。”站在她身邊的女孩子說道,一邊用一塊手帕擦幹雙手。

宋玉花吃了一驚:“那起碼有一千裏。”

“所以有足夠的時間練習啊。”女孩咯咯地笑著。

這些孩子,唱著歌,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向前邁步,在宋玉花的眼裏,仿佛是一群天使,純潔而熱情,高高飛揚。那一刻,她的心中湧起了一股崇高感,這種感覺,因為眼前的這些少男少女,變得非常真實,它更加堅定了她的信念,那一刻,連托馬斯都被她暫時放到了一邊。

回洗衣房的路上,宋玉花步履輕快,心裏充滿喜悅。她興沖沖地走著,差點撞在她的小組長身上,小組長正站在她面前,遞給她一個信封,說:“這是給你的下一步指令。”

這一天終於來到了,但願是讓我去延安,去真正的紅色中心。撕開信封的時候,她的手指,因為激動,微微地顫抖著。可是,當她的眼睛落到信紙上的那一刻,大腦仿佛停滯了:“陳爐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