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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試著找過很多工作,劇院的伴奏管弦樂隊、電影配音樂隊和錄音棚找工作他都試過,連報紙上登載的排演和陪練工作,他也去應試了,他沒有放棄任何一個需要彈鋼琴的機會。但是,每次前去應聘時,他都發現擠滿了聞訊而來的應聘者,很多人都是高手,和他一樣受過古典音樂教育,這些人中,大部分都是猶太人。

一次,他坐在一張長凳上,等待著面試。坐在他邊上的就是一位猶太人,他自我介紹說名字叫尤金.希爾曼,來自於維也納。“我們是乘坐‘勞埃德.特雷斯蒂諾’號郵輪,從熱那亞過來的,”希爾曼告訴他,“整整一個月,我們都不能離開郵輪。其他遊客都上下自由,無論他們是來自於孟買、新加坡、馬尼拉,還是來自於香港,可我們猶太人不能離開輪船,幾個小時都不行,沒有一個國家肯讓我們上岸,更不要說接收我們了。”

“除了上海。”托馬斯說道。

“對,感謝上帝!雖然德國人只允許我們隨身帶走兩百馬克,可我們總算來到了這裏。”這時,輪到希爾曼接受面試了,他走進裏間,按要求彈奏了一段鋼琴曲。

坐在外面的托馬斯,仔細地聽著。希爾曼的彈奏,音色明亮,手法嫻熟,看得出是經過嚴格訓練的,不愧是來自於音樂之都的人啊!托馬斯心裏贊嘆著。他的讀譜能力也很強,胸有成竹地看著樂譜,彈奏了兩支指定的曲子。然而,他出來的時候,卻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,那張線條柔和的娃娃臉,現在也拉長了,蒙上了一層灰色。

“真的沒有錄用你?”托馬斯說道,“可你彈得很棒啊!”

“你看看他們有多少人可以挑選吧。”希爾曼說著,伸手指了指那排著長隊的鋼琴家們。他沮喪地癱坐在椅子上,即使穿著外套,托馬斯也能看出,他的胸口癟了進去,臉頰上皮膚顯得很松弛,直覺告訴他,這個男人正在忍饑挨餓。

“托馬斯.格林?”叫到他了。

他站起了身,進去之前,在尤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:“下一次,你會有好運的,”他說道,“你彈得很漂亮。”

可是,托馬斯也沒有好運,他彈完之後,他們就把他的名字從候選人名單上劃掉了。

令他吃驚的是,尤金還在外面等著他。“你也沒戲?”他在托馬斯的臉上尋找答案,“哈,他們要找的是上帝,而不是人。”他站了起來,撣了撣外套。托馬斯看到,他的外套已經很舊了,上面還有補丁。他剛來的時候,也是穿著這麽寒酸的衣服的,可他現在身上穿著的西服是定制的,用了最上乘的布料,不過,這幾套行頭現在都沒有用武之地了。

他們走出大樓,沿著浙江路,往大上海飯店方向走去。“跟我來吧,尤金,我知道離這兒不遠有個很不錯的小吃攤,那裏的牛肉面很不錯,我還有幾個銅板,我請你。”

“真的嗎?我可不想……”

“來吧。”托馬斯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背,他帶著尤金往北走到台灣路[32]上,在兩座樓房之間的轉角處,有一個熱氣騰騰的街邊小吃攤,蒸汽裹著香味在空氣中彌漫,幾張小桌子邊坐滿了食客,埋頭呼嚕嚕地吃著面條。“坐下吧。”托馬斯說道,“吃了這碗面就舒服了。”

宋玉花接到指令前往陳爐村,跟農民學習。那裏的農民,其實都是燒瓷匠人,陳爐的村民除了在田野山坡裏耕種之外,幾乎每個人都會做瓷器活。連村民的屋舍,也會采用廢棄的瓷器,作為建築材料。和別的地方不同,這些普通村民的房子,非常有陶瓷之村的特色,既有用整只的次品廢品壘起來砌成外墻,也有將敲碎打破的瓷片摻雜在泥土裏,有些房子甚至就做成瓦窯的形狀。人們告訴她,冬天去陳爐村是幸運的,瓦窯一燒起來,整個村子到處都熱騰騰的。在苦寒的北方冬天裏,她這個從南方去的姑娘,日子就不會那麽難過了。聽了這些話,她試圖裝出情緒很高的樣子,可她心裏一直嘀咕:這可不是我來北方的目的啊,我向往的是去革命聖地延安。

和那群從鄭州來的學生一起,坐上一輛叮當亂響的平板卡車,在土路上顛簸震顫,宋玉花一直在提醒自己,自己是來學習的,要虛心接受教育,要不斷進步。這些學生青春洋溢的歡樂情緒,讓她對自己的失望和抵觸感到慚愧。再說,他們這次去陳爐村,也是有任務的,前一年的秋天,大雨造成滑坡,毀壞了大片耕地,他們這次就是去整地修復。

當小村莊進入他們的視野時,連綿不斷的山坡上,縷縷青煙從瓦窯上升起,消散在灰蒙蒙的空中。那時,冬天的太陽正在墜落,漸漸地快要沉沒在山後,空氣中的寒冷越來越重。繼而,饑餓席卷了他們,他們縮在卡車上,又冷又餓。卡車從村民的院落前經過,那些掛在門口的一串串包谷,還有地上成堆的大豆馬鈴薯等等農作物,都引逗著他們的食欲。在漸漸降臨的暮色裏,他們臉上的飛揚神采也漸漸退去。卡車在一個半山坡上停下,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兩眼窯洞,車上的人陸續下去後,卡車就開著跑了,他們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了寒冷。這兩個窯洞,一個供男生住,另一個供女生住。在這個時分,洞裏和洞外幾乎一樣寒冷而黑暗。不過,他們很快就燒熱了土炕,煮上了幹玉米[精][查]子,一會兒他們就能吃上簡單的玉米糊糊了。明天,他們可以去跟老鄉要點蔬菜,要點油和鹽,或許還能要到一些豬肉。夜裏,女生們擠成一排睡覺,宋玉花右側臥著,夾在這麽多年輕的身體中間,她感到溫暖而安全。當她第二天早上醒來時,聽到有人在唱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