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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讓林鳴心寒的目光,他扭頭躲開了父親,心裏燃起了憎恨。他憎恨父親,憎恨日本人,最憎恨的還是他自己。他知道,無論他將得到怎樣的指令,只要指令一下達,他手下的一位音樂家就要遭殃,而他,只能服從。

一九三六年的平安夜,是個禮拜四。那天的排演結束之後,托馬斯穿上大衣,走出了劇院。這是第一次他沒有馬上回家繼續練琴,而是出去走走,放松一下。並不是這個傳統的團聚日子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,絕對不是,直到現在,他還是很高興能遠離美利堅,在上海生活,上海的一切都讓家鄉相形見絀。每天早上,他在睡夢中醒來,期待著會有一絲的感懷湧上心頭,但是,到目前為止,這一切從來不曾發生。當然,他懷念媽媽,但那是另外一回事,媽媽走了,她永遠都不在了,沒有任何力量能讓她死而復生。

平安夜,他不想待在那棟冷清的房子裏。他住的房子很大,用人很多,但其實並沒有他的私密空間,也沒有真正的同伴。所以,扣好大衣紐扣,從劇院出來後,他走到了霞飛路[7]上。這一條路上,都是店鋪和餐館,一家挨著一家。他的樂隊同伴們把這一帶稱為“小白俄”,西裏爾字母的店招閃爍著變幻的色彩,店鋪和餐館燈火通明,窗戶上裝飾著節日的彩燈和聖誕的布景。那是可以觸摸得到的快樂,餐館的大門開開合合,一對對裹著華貴皮草大衣的男女笑盈盈地進進出出。他都能聽到酒杯的碰撞聲,還有縷縷鋼琴聲,今晚,到處都是舞會。

那時,住在科利爾街,每到這個節日,家家戶戶都會在窗口掛上彩燈,聖樂班的歌手們在人行道上漫步,對著過往行人唱著聖誕頌歌。從街上走過時,烤火雞的芳香不時地從鄰居家飄出來。想到這裏,一陣尖利的疼痛紮透了他,他的身體瑟縮了一下。他緊了緊大衣領子,裝作是因為冷。

他想找個地方,坐下來聽會兒管弦樂。在公共租界裏,有好幾支從美國來的白人爵士樂隊,在維也納花園,或者大華咖啡廳等俱樂部裏,都有這些樂隊駐演。聽樂隊隊友說,這些俱樂部大舞廳裏還配有舞伴,她們多半是白俄女子。不過,這樣一來,這些俱樂部的档次,比起法租界裏的俱樂部,自然就低了一等。法租界裏有名的俱樂部有皇家劇院、聖愛娜舞廳、天宮咖啡廳以及大使俱樂部等等,以純粹的音樂吸引高貴的客人。托馬斯一直沒去過公共租界裏的俱樂部,就因為那裏的種族隔離法規。今晚,他還是會在法租界找個有黑人管弦樂隊的地方坐坐。

借著剛買來的地圖,他發現附近有條小路通往逸園跑狗場。他早就聽人說了,在逸園駐演的泰迪.韋瑟福德的樂隊,演出合同即將到期,到時候,泰迪將會帶著他的樂隊去加爾各答,開始冬季巡回演出。他準備過去看看。

他到的時候,逸園的大門敞開著,門口停滿了轎車,連草坪上都停著車,他從正門徑直走了進去。到了上海後,能隨意出入高級場所,這一點,依然令他欣喜。領位的中國女孩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臉,他報出了泰迪.韋瑟福德的名字,她指點他去其中的一個舞廳。

在這種娛樂場所,托馬斯已經熟門熟路了,一進舞廳,他就招來了侍者領班。他有一張賒賬卡,在這裏以及其他高档的消費場所都是通用的,這是他作為一個外國人在上海生活的便利之處。只要簽個單,想要啥立刻到手,無論是貨物、食品、美酒還是女人,只要是錢能買到的都可以賒賬。到了月底,他會收到一張賬單,上面是他這一個月的所欠總額,然後他會派最年輕的用人小孔去付賬。就這樣,雖然他還在等待他的第一張支票,但他已經可以和任何有消費能力的男人一樣,被帶著入座,一瓶冰鎮克羅瓦啤酒和一只冷藏過的杯子放在了他面前。

他一直聽他的隊友們說起泰迪.韋瑟福德,他們對他的評價很高,今天他就想來一探究竟。演出還沒有開始,來賓們都在等待,一陣騷動後,泰迪大步地跑出來,人群中立刻爆發一陣陣的歡呼聲。這個男人一出場,他就明白為什麽隊友對他贊譽有加了。泰迪大聲地向大家問好,祝來賓們聖誕快樂,隨後,他一個轉身,坐在了鋼琴凳上,幾乎同時,一串熱烈奔放的音符在的他手下傾瀉而出。在人們的歡呼聲中,他的伴奏者們身著色彩協調的制服,相繼出場。在他們當中,托馬斯認出了拉小提琴的達內爾.霍華德,托馬斯以前見過他一次。那時候,達內爾還是詹姆斯.P.約翰遜的種植園日子管弦樂隊的一員。在無可挑剔的協調一致中,他們舉起了各自的樂器,韋瑟福德則開始了他的暴風驟雨式鋼琴演奏,刹那間,電閃雷鳴,天崩地裂,雲聚雲開,陽光傾瀉而下。